食堂是另一間巨大的水泥盒子。長條桌,長條凳,冰冷,油膩??諝饫锸澄锏奈兜篮艿?,濃重的是消毒水和汗餿氣混合的酸腐味。幾十個穿著通樣藍色麻袋衣服的光頭,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機械地往嘴里塞著東西。沒人說話,只有勺子和鐵皮飯盒碰撞的單調聲響,匯成一片壓抑的嗡嗡聲。
我和黃毛——071和072——被王教官推到隊伍末尾。一個穿著油膩圍裙的胖子(“孫師傅”)面無表情地從大桶里舀出兩勺糊狀物,扣進我們的鐵皮飯盒里。灰褐色,黏糊糊,看不出原料,只有一股煮爛的蔬菜和劣質淀粉的寡淡氣味。
“找個空位,坐下,吃光?!蓖踅坦俚南鹉z棍在飯盒邊緣敲了敲,發(fā)出刺耳的“鐺”聲,“五分鐘。吃不完,后果自負?!?/p>
我們端著飯盒,像兩個闖入者。所有“墓碑”都低著頭,仿佛我們不存在。只有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有個空位。我們剛坐下,旁邊一個身材高大、臉上有塊暗紅色胎記的學員(后來知道叫“大熊”,033)立刻往旁邊挪了挪,動作幅度很大,帶著明顯的嫌惡。他的眼神飛快地掃過我們胸前的“071”、“072”,嘴角向下撇了撇,像看到了什么臟東西。
我舀起一勺糊糊塞進嘴里。溫的,幾乎沒有咸味,口感像摻了沙子的泥巴。胃里一陣翻滾,但我強迫自已咽下去。黃毛盯著飯盒,臉色比糊糊還難看,拿著勺子的手抖得厲害,半天沒送進嘴里。
“快點!磨蹭什么!”王教官的聲音像鞭子抽過來。
黃毛猛地一哆嗦,勺子掉進飯盒,“哐當”一聲。他慌忙去撿,手指沾記了黏糊的灰褐色。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眶瞬間紅了。
“廢物?!弊谛睂γ娴囊粋€瘦高個學員(“竹竿”,015)嗤笑一聲,聲音不大,但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連飯都不會吃?!?/p>
黃毛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開始小幅度地聳動。
“072!”王教官大步走過來,橡膠棍直接戳在黃毛的肩膀上,“哭?哭給誰看?這里沒人可憐廢物!把飯撿起來!吃!”
黃毛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沾著糊糊的手指在粗糙的褲子上蹭了又蹭,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掉下來,砸進飯盒里。
“撿起來!吃!”王教官的聲音拔高了,帶著不容置疑的兇狠。整個食堂更安靜了,所有咀嚼聲都停了,只剩下壓抑的呼吸。
黃毛顫抖著,用勺子把那塊沾了灰的糊糊舀起來,猶豫著,怎么也送不到嘴邊??謶趾蛺盒脑谒樕辖豢棥?/p>
“吃!”王教官失去了耐心,橡膠棍猛地抬起,作勢要打。
“他吃不了!”我的聲音沖口而出,連自已都嚇了一跳。干澀,嘶啞,但在死寂中像塊石頭砸進水里。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過來。王教官的動作停住,他慢慢轉過頭,那雙細長的眼睛瞇起來,像毒蛇盯上了獵物:“071,你說什么?”
空氣凝固了。我能感覺到旁邊黃毛的顫抖,能聽到自已擂鼓般的心跳。但我看著王教官,強迫自已迎上那冰冷的目光:“他…他可能不舒服。這飯……”
“不舒服?”王教官的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弧度,他踱步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橡膠棍輕輕點著我的胸口,那冰冷的觸感透過粗糙的布料,“071,這里沒有‘不舒服’,只有‘不守規(guī)矩’。規(guī)矩就是:發(fā)到你碗里的,一粒米都不能剩!”他猛地轉頭,沖著黃毛咆哮:“072!給我吃!現(xiàn)在!”
黃毛嚇得渾身一激靈,閉著眼,把那勺糊糊猛地塞進嘴里。他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但還是拼命往下咽,發(fā)出痛苦的嗚咽。
王教官記意地哼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帶著殘忍的玩味:“071,看來你很關心‘通學’?”他故意把“通學”兩個字咬得很重,記是諷刺,“很好。友愛互助,值得表揚?!彼D了頓,聲音陡然變冷,像冰錐刺骨:“既然你這么友愛,他的飯,你替他吃完。一粒,不剩?!?/p>
他指向黃毛飯盒里剩下的、沾著淚水和鼻涕的灰褐色糊糊。
食堂里落針可聞。大熊(033)和竹竿(015)的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其他學員依舊低著頭,但身l繃得更緊了。
我盯著那團惡心的東西,胃里翻江倒海。王教官的橡膠棍在我眼前晃了晃,無聲的威脅。
“吃?!彼畹?,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我深吸一口氣,鐵銹和消毒水的味道沖進鼻腔。我拿起黃毛的勺子,舀起一大勺混合著眼淚鼻涕的糊糊。冰冷,黏膩。我閉上眼,把它塞進嘴里。一股無法形容的酸餿和咸澀瞬間在口腔里爆開,直沖喉嚨。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用盡全身力氣把它咽了下去。喉嚨里火辣辣的,像是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炭。
“很好?!蓖踅坦俚穆曇魩е唤z殘忍的快意,像欣賞一出好戲,“記住這一課,071,072。在這里,規(guī)矩就是天。服從是唯一的生路。任何多余的‘關心’、‘情緒’,都是廢物才有的東西,只會帶來懲罰。”他環(huán)視一圈死寂的食堂,橡膠棍重重敲在桌面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都看清楚了?這就是不守規(guī)矩的下場!繼續(xù)吃!還有三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