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章 第一課：沉默（第1頁）

十幾歲那年，我被騙去戒網(wǎng)癮學校。

記憶里最清晰的，是那輛面包車后廂的鐵柵欄。銹跡斑斑，粗得像小孩的手指，把狹小的空間切割成一塊塊冰冷的囚籠。我蜷縮在靠邊的硬塑料座椅上，屁股硌得生疼，車廂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鐵銹味、汗酸味，還有一種劣質消毒水蓋不住的、若有似無的尿臊氣。

天是墨汁潑過的黑，幾點殘星微弱得像要熄滅。車子在一條認不出的土路上顛簸，大燈劈開前方濃稠的黑暗，卷起的塵土撲打在緊閉的車窗上，發(fā)出沙沙的細響。窗外是連綿起伏的黑影，是沉默的山，或是無盡的荒野，看不真切。車里沒開燈，只有儀表盤幽幽的綠光，映著前排兩個男人模糊的、沉默的后腦勺。他們是“接”我的人，穿著一種深藍色的、類似保安服的制服，肩膀很寬，坐姿僵硬得像兩塊石頭。

我旁邊還縮著一個人，影子般貼在我身側。借著偶爾掠過車燈的微光，能看清他蓬亂的頭發(fā)，還有下巴上一塊新鮮的淤青。他比我矮半頭，瘦得厲害，一件寬大的t恤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他緊緊抱著自已的胳膊，手指用力掐進皮肉里，指關節(jié)在昏暗中白得刺眼。他叫黃毛，是路上臨時知道的代號。他偶爾會極快地抬起眼皮，飛快地掃一眼那冰冷的鐵柵欄，眼神像受驚的兔子，又立刻垂下去，死死盯著自已磨得發(fā)白的球鞋尖。他總是不自覺地用指尖去摸后腦勺一處剛結痂的傷疤，動作又快又輕，像在確認它還在不在。

車廂里唯一的聲響，是發(fā)動機沉悶的轟鳴、輪胎碾過碎石土路的顛簸聲，以及……前排副駕位置上，那個被稱作“李教官”的男人腰間皮帶扣發(fā)出的、規(guī)律而輕微的金屬碰撞聲。他坐得筆直，后頸的肌肉繃得很緊，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他放在腿上的那只手，指關節(jié)異常粗大，手背上青筋虬結。每一次車子大的顛簸，那只手就會無意識地握緊一下，仿佛在積蓄某種無形的力量。

沒有解釋，沒有安慰，甚至沒有一句像樣的呵斥。只有沉默，一種粘稠得化不開的、充記未知恐懼的沉默，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車窗被焊死的鐵條封死，縫隙小得連手指都伸不出去。我試著動了動麻木的腿，塑料座椅發(fā)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吱嘎”，前排一個男人立刻從后視鏡里瞥來一眼，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瞬間釘住了我所有的動作。我立刻僵住，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黃毛的身l也跟著猛地一顫，把頭埋得更低了。

車廂里的空氣又冷又濁，吸進肺里帶著鐵銹的腥味和灰塵的顆粒感。我閉上眼，試圖隔絕這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再睜開眼時，窗外的黑暗似乎更濃了，濃得像是永遠也化不開的墨。我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也不知道它要把我們帶向何方。我只知道，那個所謂的“特訓營”、“幫你戒掉網(wǎng)癮、走向新生”的地方，就在這無邊黑暗的盡頭等著我。而送我來的，是昨夜還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只是需要管束一下”的父母。

車子猛地拐了個急彎，我的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鐵柵欄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很疼，但我沒吭聲。我學著黃毛的樣子，把頭深深埋進臂彎里。黑暗中，只有腰間那條硬邦邦的、臨時被塞進來的新皮帶扣，硌著我的骨頭，提醒著我身上最后一件屬于自已的東西。

車燈的光柱里，開始出現(xiàn)隱約的、高聳的圍墻輪廓，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

車子在巨大的鐵門前停下。引擎熄火，死寂瞬間吞沒了車廂，只剩下我和黃毛壓抑的呼吸聲。鐵門在車燈照射下泛著幽冷的光，頂端纏著帶刺的鐵絲網(wǎng)，像一條盤踞的毒蛇。

副駕的門“哐當”一聲打開，李教官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他沒回頭，只冷冷拋下一句：“下車。”

后廂門被粗暴地拉開，另一個穿著通樣深藍制服的男人（后來知道叫王教官）站在外面，手里拎著一根短橡膠棍，不耐煩地用棍子敲打著鐵柵欄：“磨蹭什么！滾下來！”

冰冷的夜風猛地灌進來，帶著泥土和某種消毒劑的混合氣味。我麻木地挪動僵硬的身l，腳剛沾地，就被王教官一把拽開，推向大門方向。黃毛幾乎是滾下來的，踉蹌著差點摔倒，被王教官用橡膠棍頂住后背才站穩(wěn)。

“走！”李教官的聲音像凍硬的石頭，簡短、不容置疑。

沉重的鐵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緩緩打開一條縫，剛好夠我們擠進去。里面是另一個世界：慘白的探照燈從高高的哨塔上打下來，照亮一片空曠的水泥地，遠處是幾排低矮、方正的灰色水泥房，窗戶狹小，裝著鐵欄桿?？諝饫锬枪上舅奈兜栏鼭饬?，刺鼻，還混雜著一絲難以形容的、像是長期不通風的霉味和隱約的排泄物氣味。

兩個通樣穿著深藍制服的人影無聲地迎上來，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得像玻璃珠子。他們手里拿著強光手電，直接照在我和黃毛臉上，刺得眼睛生疼，淚水瞬間涌了出來。我下意識想抬手擋光，手腕卻被其中一個教官鐵鉗般的手抓住，力道大得骨頭都要碎了。

“站直！低頭！不許動！”王教官的橡膠棍在我小腿上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警告意味十足。

黃毛在我旁邊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下巴的淤青在強光下顯得更加猙獰。

李教官走到我們面前，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在我們身上掃過，最后落在我臉上。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能穿透骨頭的寒意：

“歡迎來到‘陽光學校’。你們需要被‘重塑’的廢物。規(guī)矩很簡單：服從。絕對服從?！?/p>

他頓了頓，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但那絕不是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