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維的褶皺與方言的抵抗》
——論《問問笛卡爾》中的主體性重構與語言詩學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版圖中,粵語詩歌以其獨特的語言質地和文化立場,構成了對標準漢語書寫的某種抵抗與補充。樹科的《問問笛卡爾》正是這樣一首短小精悍卻意蘊豐富的粵語詩作,它通過方言的褶皺與哲學命題的碰撞,在"我思故我在"的經(jīng)典命題之外,開辟了一個關于主體性建構與語言存在論的詩學空間。這首詩表面上是對笛卡爾"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的戲仿與追問,實則通過粵語特有的語法結構和發(fā)音肌理,解構了西方理性主義傳統(tǒng)中那個透明、自明的主體,并在方言的裂隙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被標準語壓抑的"我嘅我"——那個更為本真、更為復雜的自我存在。
詩歌開篇"祂話佢仲喺月老"即構建了一個多聲部的對話場域?;浾Z中"祂"與"佢"的性別指涉差異,暗示了神圣與世俗、超越與內在的雙重維度。"月老"這一意象的引入尤為精妙,它將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的上帝觀念與中國民間信仰巧妙嫁接,形成文化符號的錯位與碰撞。月老作為姻緣的締造者,在此被賦予存在論意義上的權威,成為"我"尋求自我認證的第一個他者。這種文化符號的挪用與重置,打破了笛卡爾體系中那個清晰自明的"我"與上帝的關系,代之以一種更為含混、更具東方智慧的認知模式。當"祂"宣稱自己仍然是月老時,實際上是在質疑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中那個作為絕對保證者的上帝形象,暗示了主體性認證的復雜性與多元可能。
詩歌的核心句式"我諗我嘅我我嘅我喺邊度?"通過粵語特有的語法結構,展現(xiàn)了主體自我指涉時的困境與追尋。標準漢語中的"我的我"在粵語中成為"我嘅我",這個"嘅"字不僅是一個簡單的所有格標記,其喉塞音韻尾[k]在發(fā)音時的阻塞感,恰如主體在自我認知過程中遭遇的障礙與頓挫。重復的追問形成了一種哲學意義上的"惡的無限",每一次發(fā)問都在加深認知的溝壑而非填平它。這種句法上的回環(huán)與音韻上的阻滯,共同構成了對笛卡爾"我思故我在"這一流暢邏輯的質疑——當"我"試圖通過思考確認自身存在時,那個被思考的"我嘅我"卻不斷滑脫,成為永遠無法完全把握的對象。詩人通過粵語特有的表達方式,將主體性這個哲學命題轉化為一個充滿張力的語言事件,在發(fā)音的肌肉記憶與語法的文化記憶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被標準語平滑表面所掩蓋的認知褶皺。
"笛卡爾話呢度!"這一應答既是對哲學傳統(tǒng)的援引,又是對其權威性的消解?;浾Z中"呢度"(這里)的指示功能被賦予了一種反諷意味——笛卡爾所確認的"這里"究竟是一個確定無疑的坐標,還是一個不斷漂移的能指?當這個應答在詩的第二段被重復并最終懸置為"我嘅我喺邊度……"時,我們看到的是一種認知的疲憊與頓悟的并存。法語中"ici"(這里)的確定性在粵語的聲調起伏中被瓦解,標準語中那個穩(wěn)固的、作為認知基點的"我"在方言的質疑下顯露出其建構性與臨時性。這種語言游戲背后,是對西方哲學中那個透明、理性主體的祛魅過程,詩人通過方言特有的表達方式,揭示了主體性永遠處于建構過程中的本質特征。
從詩學傳統(tǒng)來看,樹科的這首短詩與二十世紀語言詩學有著深刻的呼應。馬拉美對"純詩"的追求、策蘭對母語的"喉音"探索,都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這首粵語詩的創(chuàng)作。但樹科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將這些現(xiàn)代主義詩學理念與粵語這一具體方言相結合,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本土又具普遍意義的詩學表達?;浾Z中保留的古漢語詞匯與獨特語法(如"仲喺"中的持續(xù)體標記),為詩歌提供了豐富的歷史地層,而其對哲學命題的處理方式又極具當代性。這種古今中西的融合,使得短短六行詩作承載了超出字面的思想重量。
在音韻層面,這首詩充分利用了粵語豐富的聲調系統(tǒng)(九個聲調)和入聲字的特點,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音樂性。"諗"(sam2)、"嘅"(ge3)、"度"(dou6)等字在聲調上的起伏變化,形成了一種思辨的節(jié)奏感,與內容上的哲學追問形成同構關系。特別是結尾處的"邊度……",以疑問代詞收束全詩,聲調由高到低的滑落,模擬了思維在終極問題前的沉寂與懸置。這種音義結合的高度自覺,展現(xiàn)了詩人對方言詩歌可能性的深入探索。
從文化政治的角度審視,《問問笛卡爾》的粵語書寫本身即是一種抵抗實踐。在普通話作為"標準語"日益主導的語境下,粵語寫作既是對文化多樣性的捍衛(wèi),也是對單一認知模式的挑戰(zhàn)。當?shù)芽柕睦硇灾髁x命題被置入粵語的表達系統(tǒng)時,那種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的明晰性與確定性被方言特有的模糊性與多義性所豐富和質疑。詩人通過這種語言選擇,實際上是在追問:如果"我思"必須通過特定語言來實現(xiàn),那么不同語言中的"我"是否具有相同的本體論地位?粵語中的"我嘅我"是否揭示了被法語"je
pense"所遮蔽的存在維度?
這首詩與樹科《樹科詩箋》中的其他作品形成互文網(wǎng)絡,共同構建了一種基于粵語思維的獨特詩學。在2025年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這首短詩預示了方言詩歌在全球化語境中可能扮演的重要角色——不是作為地方色彩的裝飾,而是作為挑戰(zhàn)主流認知模式的重要資源。當標準語日益被工具理性所收編時,方言反而可能成為保持思維復雜性與多元性的最后陣地。
《問問笛卡爾》通過極簡的形式,展開了關于語言與存在關系的深刻思考。在"我諗"與"我嘅我"的裂隙中,在"呢度"與"邊度"的張力間,詩人揭示了主體性永遠處于建構過程中的本質特征。這首短詩的價值不僅在于其哲學深度,更在于它通過粵語這一具體方言,實現(xiàn)了對普遍性問題的本土化思考,為當代漢語詩歌開辟了一條融合地方性與世界性的可能路徑。在這個意義上,樹科的創(chuàng)作不僅是對笛卡爾的"問問",更是對整個漢語詩學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回應,他通過方言的抵抗,在標準語的邊緣處,發(fā)現(xiàn)了那些被遺忘的思維褶皺與存在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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