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迷宮與方言的救贖》
——論樹科粵語詩中的現(xiàn)代性困境與語言抵抗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版圖中,方言寫作猶如一條隱秘的暗河,承載著被普通話主流敘事所遮蔽的生存經驗與地方知識。樹科的粵語詩《商場?迷宮?天堂嘅公交車站?》正是這樣一次充滿張力的語言實踐,詩人將醫(yī)院這一現(xiàn)代性空間轉化為多重隱喻疊加的生存場域,通過粵方言特有的韻律與詞匯,構建了一個關于生命、消費與死亡的寓言。這首創(chuàng)作于2025年的作品,以其敏銳的空間感知和深刻的生存洞察,成為我們解讀當代城市經驗的一個精妙注腳。
醫(yī)院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機構,在樹科筆下呈現(xiàn)出令人驚異的多重面孔。詩歌開篇即以三個并置的疑問——"廣場"、"商場"、"公交車站"——解構了醫(yī)院的傳統(tǒng)意象。??略凇杜R床醫(yī)學的誕生》中揭示醫(yī)院如何成為權力規(guī)訓的典型空間,而樹科的觀察則更進一步:當代醫(yī)院已異化為消費主義與生命政治的復合體。"車水馬龍,人山人海"的描繪,既延續(xù)了古典文學中市井繁華的書寫傳統(tǒng)(如《東京夢華錄》對汴梁的記載),又將這種繁華置于一個充滿反諷的語境中——這里流通的不是商品,而是病痛與生命。"門診大廳,隊伍齊整,紀律嚴明同個陣排隊購物嘅,別無二致"的觀察,精準捕捉了醫(yī)療消費化的社會現(xiàn)實,排隊掛號與排隊購物的行為同構,暗示著健康已成為可購買的服務,生命被納入資本主義的交換邏輯。
詩人對醫(yī)院人群的描繪呈現(xiàn)出本雅明式的"都市漫游者"視角:"企嘅,坐嘅,踎嘅,瞓嘅……笑嘅,叫嘅,鬧嘅,哭嘅……"。這些粵語特有的動詞與助詞結構("嘅"作為完成體標記),不僅傳遞了動作的即時性,更通過聲音的質感(如"踎"[mu]的開口音)強化了身體的在場感。這種方言表達較之普通話的"站的、坐的、蹲的、躺的"更具肌理與溫度,仿佛每個音節(jié)都攜帶著說話者的氣息。人群的"千姿百態(tài)"令詩人迷惘,這種迷惘實則是對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哲學反思——在醫(yī)院這個特殊空間里,生命的各種形態(tài)被并置、壓縮,形成一幅存在主義的浮世繪。
詩歌的高潮在于那兩句戲劇性的對白:"別擠我,這里是公共場所!對!這里是公交車站:天堂前站!"。前者是典型的現(xiàn)代性訴求,強調個人空間與公共秩序;后者則將醫(yī)院徹底隱喻化為生死中轉站,其黑色幽默令人想起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對話邏輯?;浾Z中"公交車站"("巴士站")的日常性與"天堂"的超越性形成尖銳對比,而"前站"的表述又暗含佛教"中轉站"(如《西藏度亡經》中的"中陰"狀態(tài))的意味。詩人"想笑,嘟想哭"的反應,正是現(xiàn)代人面對生命荒誕時的典型困境——當醫(yī)療技術延長了死亡過程,醫(yī)院就成了生死之間的灰色地帶,既非完全的生存空間,也非純粹的死亡領域。
樹科的粵語選擇本身就是一種詩學抵抗。在普通話作為"國家語言"的強勢語境下,粵語寫作既是對文化同質化的拒絕,也是對地方性知識的保存。詩中"呢度"(這里)、"喺"(在)、"咗"(了)等方言詞匯,構建了一個聲音的迷宮,只有特定語言共同體的成員才能完全解碼。這種語言策略令人想起策蘭用德語寫作猶太經驗的困境——用壓迫者的語言訴說被壓迫者的記憶?;浾Z作為嶺南文化的活化石,其聲調系統(tǒng)(九聲六調)較普通話更為復雜,能夠傳遞更細膩的情感層次。如"嘟"(又)這個語氣詞的使用,在普通話中難以找到完全對應的表達,它同時包含著猶豫、矛盾與無奈的多重意味。
從詩歌形式看,樹科采用了自由體與口語化表達,但通過粵語特有的節(jié)奏感(如結尾的"沙湖畔"三字,在粵語中為[sɑ
wu
pn],形成舒緩的降調)營造出獨特的音樂性。這種音樂性與醫(yī)院機械化的環(huán)境形成對照,仿佛在技術理性的荒漠中堅持著人性的韻律。詩歌的空間轉換(從廣場到大廳再到想象中的公交車站)構成一個逐漸內化的過程,最終導向存在主義的拷問——當醫(yī)療成為產業(yè),生命被簡化為流程,人類的終極關懷將安放何處?
在更廣闊的文化語境中,這首詩可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形成對話。艾略特《荒原》中的"不真實的城市"、奧登《美術館》對苦難的旁觀,都在樹科的醫(yī)院圖景中得到回響。但不同的是,樹科通過方言的在地性抵抗了現(xiàn)代主義的普遍化傾向,他的"公交車站"不是抽象的象征,而是嶺南老人實際會說的日常比喻。這種將全球性主題地方化的處理,正是后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所稱的"文化翻譯"——在全球與本土的裂隙中創(chuàng)造新的意義。
《商場?迷宮?天堂嘅公交車站?》的標題本身就是一個漸進的隱喻序列:商場代表消費主義對生命的收編,迷宮象征現(xiàn)代人在制度中的迷失,天堂公交車站則指向生命的終極性問題。這三個問號不是修辭設問,而是真實的困惑——在醫(yī)療技術日益發(fā)達的今天,我們反而更難定義醫(yī)院的本質。這種困惑呼應了海德格爾對"技術時代"的批判:當一切都被簡化為可計算的對象,存在的本真性便隱退了。
樹科的詩歌實踐提示我們:方言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認知世界的獨特方式?;浾Z中保留的古漢語詞匯(如"嘅"相當于古漢語的"忌")和語法結構,承載著不同于北方官話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當詩人用"踎"(蹲)而不是普通話的"蹲"時,他不僅選擇了一個詞匯,更選擇了一種身體與空間的關系——在嶺南濕熱氣候中形成的低姿態(tài)生活智慧。這種語言的選擇性運用,構成了一種微觀的政治實踐,對抗著文化全球化的同質化浪潮。
在醫(yī)療日益技術化、語言日益標準化的時代,樹科的粵語詩像一劑苦口良藥,提醒我們生命的復雜性與語言的治愈力。當醫(yī)院變成消費迷宮,方言或許正是那個阿里阿德尼線團,能幫助我們找到回歸本真存在的路徑。詩歌結尾的"粵北韶城沙湖畔"不僅是一個地理標記,更是一種文化立場的宣示——在邊緣處堅持,在方言中守望,這或許就是現(xiàn)代人重建精神家園的可能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