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逞能的時候!”
林泰的語氣加重了幾分,“它只是一把槍!”
“不!”
何晨光的情緒突然有些激動,他看著懷里那冰冷堅硬的伙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超越士兵身份的脆弱,“它不只是一把槍……它……是我的另一雙眼睛,是我的戰(zhàn)友。我守陣地的時候,就是趴在它上面看著你們的?,F(xiàn)在……我不能把它丟給別人?!?/p>
這不僅僅是執(zhí)拗。林泰瞬間明白了。在剛才那場幾乎毀滅一切的轟炸中,是這支槍陪著他被埋在廢墟之下;在最絕望的時刻,是緊緊抱著這支槍的觸感,讓他沒有放棄求生的意志。對于此刻的何晨光而言,這支槍,已經(jīng)成了他精神的一部分,是他還能站在這里、還能走路的精神支柱。把它交出去,就等于承認自己的崩潰和倒下。
看著何晨光那布滿血絲、卻異常執(zhí)著的雙眼,林泰最終沒有再強求。
回到后方營地,炊事班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大鐵鍋里是冒著熱氣的白米飯和燉得爛熟的土豆牛肉,那種溫暖而實在的香氣,本應(yīng)是人間最美的慰藉。
然而,飯桌旁卻是一片令人心碎的沉默。大家默默地領(lǐng)了飯,默默地坐下,又默默地往嘴里扒著食物,沒有人說一句話。
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只有飯勺和搪瓷碗碰撞時發(fā)出的單調(diào)聲響。他們吃得很快,近乎是機械地吞咽,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wù)。他們不敢抬頭,不敢去看對面戰(zhàn)友的臉,更不敢去看那些因為主人的犧牲而永遠空出來的座位。曾經(jīng),這些座位上坐滿了鮮活的、會大聲說笑、會抱怨飯菜的兄弟。如今,空位比人還多。這頓飯,與其說是補充能量,不如說是一場無聲的、集體的悼念。
林泰是第一個吃完的。
他將碗筷重重放下,那一聲清脆的碰撞讓幾個沉浸在悲傷中的戰(zhàn)士猛地一顫。他沒有休息,而是像一具上滿了發(fā)條的機器,照例走向了營地的軍械帳篷,開始檢查回收下來的武器。
他拿起一支在戰(zhàn)斗中被打斷了槍托的步槍,用手拂去上面的塵土,仔細檢查著槍機。冰冷的鋼鐵觸感似乎能讓他混亂的思緒獲得片刻的安寧。對他而言,檢查這些沉默的“戰(zhàn)友”,比面對那些劫后余生的、眼神空洞的士兵要容易得多。檢查完武器,他又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走向了臨時搭建的醫(yī)療帳篷。
那里,呻吟聲和濃重的血腥味與消毒水味混雜在一起,時刻提醒著他這場勝利的慘痛代價。他需要去看看那些傷員,那是他作為指揮官,最沉重、也最無法逃避的責任。
其他幸存的戰(zhàn)士們,則用各自的方式,尋找著精神的支點。
張沖沒有去休息,他獨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正在一絲不茍地保養(yǎng)他那挺功勛卓著的機槍。
他用一塊浸了槍油的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每一寸槍身,仿佛那上面沾染的不僅是硝煙和塵土,還有他死去的戰(zhàn)友——展大鵬的血。他的動作非常緩慢,專注到了極點,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這挺冰冷的武器。這重復(fù)的、機械的動作,是他唯一能用來抵御腦海中那撕心裂肺的爆炸畫面的方法。
年齡最小的蔣小魚,則默默地走進了炊事班的帳篷,一聲不吭地開始幫著炊事員洗刷那堆積如山的碗筷。
熱水和洗潔劑的觸感是如此真實,讓他覺得自己確實還活著,而不是一個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幽魂。他需要做點什么,做點最平凡、最具有煙火氣的事情,來證明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人間。炊事長老張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沒說,只是遞給了他一個饅頭。
而在另一頂帳篷里,何晨光正卷起自己的褲腿,獨自給自己那血肉模糊的腳踝換藥。
他解開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凝固變硬的繃帶,每一下都牽動著劇烈的疼痛,但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用鑷子夾著棉球,蘸著刺鼻的酒精,一點一點地清洗著傷口周圍的污垢。
對他們而言,這片刻的安寧,甚至還不到四個小時。
林泰根本沒有睡。他只是靠在帳篷的支架上,抽著一支又一支劣質(zhì)的香煙,煙頭在黑暗中明滅,像他此刻混亂不堪的心緒。他看著那些在睡夢中都緊蹙著眉頭、不時驚厥一下的弟兄們,心中的刺痛遠勝過身上的傷口。
就在這時,帳篷簾被猛地掀開,一個年輕的通信兵帶著一身寒氣沖了進來,他甚至來不及敬禮,就將一份電報遞到了林泰面前,氣喘吁吁地說道:“林上尉!緊急命令!戰(zhàn)區(qū)司令部……”
那幾行冰冷的鉛字,在林泰因熬夜而布滿血絲的眼中,仿佛化作了一把尖刀,直刺心臟。
新的命令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