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著干凈整齊的軍裝,裝備精良,臉上還帶著未曾被這場血戰(zhàn)磨礪過的銳氣??粗@些精神飽滿的戰(zhàn)友,林泰和他的弟兄們,仿佛看到了兩天前的自己,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林泰沉默地帶著新來的指揮官,一位肩上扛著同樣軍銜、但眼神要銳利得多的上尉,開始熟悉這片剛剛用鮮血澆灌過的陣地。
他的腳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記憶上。他不再是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指揮官,更像一個蒼老的、盡職盡責(zé)的守墓人。
“這里,”
林泰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他指著一堆被炸得粉碎的巖石,“是我們的主火力點,視野最好,但也是最容易被炮火覆蓋的地方。老王就是在這里沒的?!?/p>
他沒有多余的情感流露,只是在陳述一個刻骨銘心事實?!澳莻€彈坑,是何晨光的狙擊位,空襲時被炸塌了……我們剛剛才把他挖出來。那邊,展大鵬用最后一發(fā)火箭彈敲掉了敵人的坦克,位置很好,但沒有撤退的路線……”
他就這樣,把每一個火力點、每一個掩體、每一個觀察哨的位置,都巨細無遺地指給那位新來的指揮官看,
仿佛在移交一件凝聚了無數(shù)人心血的傳家之寶。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背后都站著一個或數(shù)個犧牲的、鮮活的靈魂。那位上尉一言不發(fā),只是認真地聽著,眼神中的銳氣逐漸被一種沉重的敬意所取代。他知道,他接管的不僅僅是一個陣地,更是一份用生命寫就的囑托。
在陣地的另一端,張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他那挺滿是劃痕的機槍里僅存的彈鏈取了出來。
他用粗糙但異常輕柔的手指,將那所剩不多的、還不到三十發(fā)的機槍子彈一顆顆地從彈鏈上拆下,然后仔細地碼放在一個彈藥盒里。這些金色的子彈,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它們是他最后的伙伴,也是他未能救下展大鵬的無聲見證。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這不是在整理彈藥,而是在舉行一場莊嚴的、只屬于他自己的告別儀式。
不遠處,展大鵬生前最寶貴的財富——那具已經(jīng)打空了的火箭筒,被一個幸存的組員輕輕地交給了接防部隊的一名戰(zhàn)士。
那名年輕戰(zhàn)士鄭重地接過來,能清晰地感覺到筒壁上還殘留著展大鵬的體溫和決絕。他不知道這具武器背后的故事,但他能從遞交者那布滿血絲的紅腫雙眼中,讀懂它的分量。
而蔣小魚,則獨自一人走到了陣地的最前沿。他彎著腰,借著微弱的星光,最后一次、也是最仔細的一次檢查著他親手布設(shè)的那片雷區(qū)。
撤下去的路上,夜涼如水,隊伍里卻是一片死寂,大家都很沉默。
沒有人說話。勝利的喜悅早已被巨大的悲傷和深入骨髓的疲憊沖刷得一干二凈。每個人的腦海里,都像放映機一樣,不受控制地回放著過去四十八小時里的血腥畫面:戰(zhàn)友在身邊倒下的瞬間,炮彈在耳邊炸響的轟鳴,以及自己扣動扳機時,遠方敵人身體的抽搐……這些畫面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每個幸存者的靈魂都緊緊包裹,令人窒息。
隊伍里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是沉重的喘息,是軍靴踩在碎石上發(fā)出的“沙沙”聲,以及裝備相互碰撞時那零落而疲憊的“咔噠”聲。這些聲音,反而讓周圍的寂靜顯得更加深沉、更加壓抑。
走在隊伍中間的何晨光,腳下那被炸塌的掩體碎石造成的傷,又因為高強度的戰(zhàn)斗和此刻下山的顛簸而加重了。
鉆心的疼痛從腳踝處一陣陣傳來,讓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整個人在崎嶇的山路上,走得一瘸一拐,身形控制不住地搖晃。冷汗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黏在皮膚上,又冷又癢。他咬緊牙關(guān),將所有的呻吟都吞回肚子里,只是臉色,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愈發(fā)蒼白。
林泰走在他身旁,一直默默地觀察著他的狀態(tài)。他看到何晨光每一次落腳時,身體都會有一個微不可察的劇烈顫抖。他背上那支沉重的狙擊步槍,此刻不再是殺敵的利器,而成了一件殘酷的刑具,正不斷加重著他的痛苦。
林泰終于忍不住停下腳步,按住了何晨光的肩膀。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山路上卻異常清晰:“晨光,把狙擊槍交給別人背,你這樣不行?!?/p>
蔣小魚立刻湊了上來,伸出雙手:“光哥,給我吧?!?/p>
何晨光卻像是被觸動了什么最重要的東西,他猛地搖了搖頭,
身體因為這個動作而晃了一下,但他扶著槍背帶的手卻抓得更緊了。“不用,”
他固執(zhí)地看著林泰,嘴唇干裂,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頭兒,我沒事,我能行。它是我的槍,我得自己背著?!?/p>
林泰皺起了眉頭,他能理解一個狙擊手對自己的武器那種視如生命的感情,但在他看來,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何晨光的身體。
“這不是逞能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