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85章 歸程（第1頁）

天佑二年，十月底，鑾駕北返，行至京畿西路。

為期數(shù)月的江南巡幸，終是落下了帷幕。黃山三十二峰，峰峰留下了鑾駕的足跡，也深深烙印在太上皇趙佶的心頭。他心滿意足，行囊中塞滿了寫生稿、詩詞稿以及沿途搜羅的奇石、古玩，藝術(shù)家的靈魂得到了極大的慰藉與充盈，連日來臉上都帶著一種倦怠而滿足的光彩，對于朝政瑣事，似乎也真正看得淡了。皇帝趙桓，此行雖身體勞頓，但與陳太初幾乎形影不離的深談，耳聞目睹市井百態(tài)、邊警民情，心中那幅關(guān)于“新政”的模糊藍(lán)圖，漸漸清晰了許多，眉宇間的憂思雖未盡去，卻多了幾分沉靜與決斷。

回程的路，走得比南下時急促。北地風(fēng)寒，河道即將冰封，必須趕在封凍前返回汴梁。車馬轔轔，旌旗招展，隊伍沉默而迅疾地穿過已見蕭瑟的江淮平原，渡過黃河，進入了京畿西路的地界。

天氣陡然轉(zhuǎn)變。南方的溫潤被北方的干冷取代，天空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垂，飄起了細(xì)密冰冷的雨絲，連綿不絕。道路變得泥濘不堪，車轍深深，馬蹄濺起渾濁的泥漿。放眼望去，廣袤的原野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這一日，車行至一處地勢略高的官道旁，暫作休整。

趙佶與趙桓在侍衛(wèi)撐起的華蓋下，眺望著道路兩旁無邊無際的農(nóng)田。眼前的景象，卻讓這兩位久居深宮的帝王，感到一絲陌生與詫異。

時已深秋，按常理，田野應(yīng)是一片收獲后的空曠，或是冬麥初播的嫩綠。然而，眼前的大地卻呈現(xiàn)出一幅“違和”的畫面：大片已經(jīng)枯黃的高粱、玉米秸稈，并未被收割清理，依舊密密麻麻地矗立在田里，如同無數(shù)沉默的哨兵。而在這些枯黃的秸稈叢中，又頑強地透出一片片、一壟壟嬌嫩的綠色——那是剛剛出土不久的冬小麥幼苗。黃與綠交織，枯槁與生機并存，在這陰雨綿綿的天氣里，顯得格外刺眼。

“奇哉，”趙佶微微蹙眉，捻著胡須，疑惑道，“秋收早已過了時節(jié)，為何這些秸稈還留在地里？豈不阻礙麥苗生長？這般雜亂，成何體統(tǒng)？”

在他藝術(shù)家的審美里，這田地顯得頗不“整潔”，有礙觀瞻。

趙桓也面露不解，他雖知農(nóng)事為國本，但自幼長于深宮，于稼穡艱辛，所知實在有限。他只覺此景有異于常理，卻說不出了所以然來，便將探詢的目光投向身旁負(fù)手而立、默默觀察著田地的陳太初。

陳太初目光掃過那片特殊的田野，眼神中流露出一種了然與深沉。他聽到趙佶的發(fā)問，轉(zhuǎn)過身，微微躬身，語氣平和地解釋道：“太上皇、陛下有所不知。此非農(nóng)人懶惰或不知農(nóng)時，實乃天氣作祟，不得已而為之。”

他伸手指向田間：“陛下請看，此時節(jié)，本該是地氣干燥，利于收拾秸稈、平整土地之時。然今年秋雨連綿，至今未絕。田地飽吸水份，變得異常泥濘膠粘，人若此時踏入田中收割秸稈，沉重的腳步勢必會帶起大塊泥巴，極易將旁邊嬌嫩的麥苗連根帶起，或深深掩埋，造成損傷?！?/p>

他頓了頓，繼續(xù)娓娓道來，聲音清晰，仿佛在講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道理：“故而，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便想出了這看似‘違和’的法子。他們先搶在雨歇的短暫間隙，將冬麥播種下去。對于地里的秸稈，則采取‘分批處理’之法。僅用長柄鐮刀，貼著地皮，小心地割掉田埂邊、或麥苗稀疏之處的部分秸稈，捆扎起來，運回家中充當(dāng)過冬的柴火。此舉一來可得燃料，二來也能讓出些許空間，使陽光和空氣能更多透入，惠及麥苗。至于田中大部分秸稈，則暫且任其站立，權(quán)當(dāng)為嬌弱的麥苗遮擋些許風(fēng)寒雨打。需待來年春暖，土地經(jīng)過一冬的凍融變得酥松干燥之后，再行徹底清理，翻入土中，還可充作肥料?！?/p>

一番話，條分縷析，將農(nóng)人順應(yīng)天時、因地制宜的生存智慧闡述得明明白白。這看似雜亂無章的景象背后，竟是如此精打細(xì)算、充滿無奈的權(quán)衡與掙扎。

趙佶與趙桓聽完，一時間都沉默了。趙佶臉上的不解化為了訝然，他再次望向那片田野，目光中少了幾分挑剔，多了幾分重新審視的意味。他這位一生追求完美、講究格律章法的藝術(shù)皇帝，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在生存面前，所謂的“整潔”與“美觀”是何等蒼白無力。農(nóng)人考慮的，不是畫面的和諧，而是如何在這陰冷的雨季里，保住來年一家老小的口糧。

趙桓的心中，更是掀起了更大的波瀾。他想起江南市井的繁華，想起杭州碼頭的喧囂，想起西北邊境的烽火，再看著眼前這泥濘中掙扎的麥苗與農(nóng)人的智慧……他一直以來認(rèn)為的“治國平天下”，似乎更多是奏章上的數(shù)字、朝堂上的爭論，何曾如此真切地觸摸到這帝國最根基處的脈搏？陳太初不僅懂軍國大事，竟連這最細(xì)微的農(nóng)事艱辛也了然于胸？他到底還知道多少自己這個皇帝所不知道的事情？

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在趙桓心中蔓延。有慚愧，有震驚，更有一種隱隱的敬畏。他再次深深看向陳太初，這個臣子，他的見識與能力，仿佛深不見底的大海，自己以往對他的猜忌與限制，此刻看來，顯得多么可笑與狹隘。

陰冷的雨絲依舊飄灑，打在華蓋上，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田野寂靜，只有風(fēng)聲嗚咽。鑾駕隊伍停留的這片高地，仿佛成了一個特殊的課堂。兩位天子，一位親王，在這北方深秋的農(nóng)田邊，上了一堂無聲卻震撼的民生課。

陳太初靜靜立在一旁，不再多言。他知道，有些道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遠(yuǎn)比千言萬語的說教更為深刻。讓這兩位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看一看這真實的人間煙火，品一品這泥土的滋味，或許，比任何精心設(shè)計的改革藍(lán)圖，都更能觸動他們的心弦。

良久，趙桓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有些沙?。骸捌瘃{吧?！?/p>

車隊再次啟動，緩緩駛?cè)朊ＣＳ昴恢?。車輪碾過泥濘的道路，留下深深的轍痕。而某些東西，似乎也在這陰雨的歸途上，悄然改變著。帝國的車輪，能否駛出泥濘，或許，正取決于掌舵者能否真正看清腳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