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起。
當年一次在小巷,自己護著她,與那些長嘴婦吵完架也打完架后,兩人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她只是默默流淚,雙手攥緊那件縫縫補補的衣裳衣角,一個字都沒有說,見到了自己的頑劣兒子從泥瓶巷一段大搖大擺走入后,趕緊背轉(zhuǎn)過身,擦拭眼淚,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攏鬢角。
陳平安哪怕是現(xiàn)在,還是覺得當年的那個嬸嬸,是顧璨最好的娘親。
她輕聲問道:“平安,聽說你這次去了趟宮柳島,見了那個劉老祖,危險嗎?”
陳平安雙拳緊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
已經(jīng)沒什么悲苦至極的情緒,唯有無奈。
察見淵魚者不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松開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嬸嬸,真的一家人,其實不用說話,都在這里了。嬸嬸當年打開院門,給我拿一碗飯的時候,我看到了。當年吵完架,嬸嬸坐在院門口,對我使眼色,要我對顧璨保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娘親受了委屈,害他擔心受怕,我也看到了?!?/p>
婦人欲言又止。
桌底下,死死攥緊那只小炭籠的竹柄把手。
陳平安很想告訴她。
“嬸嬸,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年在泥瓶巷,就知道為了那條小泥鰍,嬸嬸你想要我死,希望劉志茂能夠害死我?!?/p>
“嬸嬸,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請劉志茂去往春庭府,詢問我的底細,劉志茂其實沒有喝掉那碗茶水,卻帶走了杯中水,其實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們兩人對話的余音漣漪而已。”
“嬸嬸一樣不知道,摘掉狐裘,婢女回府,甚至就連先前在門口,那個見著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動作,其中的心機,以及進了屋子說的這些話,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p>
但是這些話語,陳平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說的,只是一句話,“嬸嬸,以后的書簡湖,可能會跟如今不太一樣,嬸嬸和顧璨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這么害怕,會哪天守不住家業(yè),又會哪天出現(xiàn)尋仇的刺客,需要顧璨去一殺再殺,但是在那天,真正到來之前,我還想希望嬸嬸能夠盡量待在春庭府?!?/p>
婦人輕輕點頭。
陳平安看著她,緩緩道:“書簡湖會變得很不一樣,然后當那一天真的來到了,希望嬸嬸就像從泥瓶巷搬遷到了青峽島一樣,能夠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幫著顧璨將春庭府的家業(yè),變得更大。既然是為了顧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頭,都吃了,剛到青峽島三年,也吃了。以后,為了顧璨,嬸嬸也能再熬一熬?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就像當年把顧璨拉扯大,小鼻涕蟲吃的穿的,從來不比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差半點,就像從泥瓶巷祖宅變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說不定會是一整座自己的島嶼,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橫波府而已,對吧?更何況顧璨他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可以來書簡湖見你們?!?/p>
婦人使勁點頭,眼眶shi潤,微微紅腫。
陳平安不再言語。
婦人再坐了會兒,就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門口,婦人始終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籠,說不用,這點風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頭沒吃過,早就習慣了。
陳平安目送她遠去后,返回屋子。
婦人一路走得艱辛而無怨言。
等她鄰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臉,嘴唇微動,只是當婢女快步跑出,婦人很快就笑了起來。
陳平安坐在桌旁,怔怔無言,喃喃道:“沒有用的,對吧,陳平安?”
他揉了揉臉頰,“那就做點有用的事情。”
陳平安低頭彎腰,挪了挪火爐,踩在上邊,依舊拿著那只炭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個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