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下游的洛口倉,曾是隋朝最大的糧倉,如今卻成了我們與楊廣大軍對峙的前沿。我站在倉城的箭樓上,看徐世勣帶著工兵在河對岸挖壕溝,鐵鍬插進泥土的聲音,混著河風里飄來的稻花香,倒比演武場的呼喝更讓人安心?!肮?,這洛口倉的糧窖還剩三成存糧?!崩蠲懿戎咎萆蟻?,手里拿著本賬簿,“我讓人清點過,夠咱們撐到秋收了?!彼D了頓,指尖敲了敲賬本上的墨跡,“但楊廣的先鋒是來護兒,那老賊最擅水戰(zhàn),洛水這一段水流平緩,他的樓船怕是三四天就能到。”
我低頭看腳下的倉城,夯土的城墻被歷代糧官刷得雪白,墻根處卻爬記了新抽的葛藤。這些藤蔓是上個月分田時,附近農(nóng)戶種的——他們說葛藤能固土,萬一城破了,也能給咱們擋擋箭。
“水戰(zhàn)?”我忽然笑了,“他以為咱們還是前隋那些只會克扣軍糧的兵?”轉(zhuǎn)身對親衛(wèi)喊,“把那幾個從漁民里挑的隊長叫來。”不多時,三個曬得黝黑的漢子站在箭樓下,褲腳還沾著河泥。為首的老周搓著手,局促道:“將軍,俺們只會撒網(wǎng)捕魚,真要駕船撞樓船……”
“不用撞?!蔽抑钢逅諒澨幍臏\灘,“你們熟水性,知道哪里有暗礁。來護兒的樓船大,吃水深,你們帶二十艘小船,夜里去淺灘打樁,上面纏記葛藤——讓他的船進得來,出不去?!?/p>
老周眼睛一亮,黝黑的臉上露出豁牙:“將軍這法子妙!俺們打漁時,??匆娚檀谀瞧瑴\灘觸礁。葛藤泡了水滑得很,他們想砍都砍不動!”
部署剛定,東邊就傳來馬蹄聲。是負責偵查的斥侯,他翻身下馬時,甲胄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遼東的寒意,竟跟著楊廣的軍隊一路南下了?!皩④姡瑏碜o兒的先鋒船隊已過鞏義,船上插著‘隋’字旗,帆影遮了半個河面!”斥侯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喘息,“還有……他們抓了好多沿岸的百姓,綁在船頭當肉盾?!?/p>
我捏著箭桿的手猛地收緊,箭尾的羽毛被攥得發(fā)皺。李密在一旁低罵:“畜生!當年征高句麗,他就用百姓填過護城河!”
暮色降臨時,洛口倉的百姓自發(fā)聚到城下。白天在軍屯里插秧的老兵,背著半袋新收的綠豆,顫巍巍地往士兵手里塞:“將軍,這豆煮熟了頂餓。俺孫子說,要跟你們一起守倉城——他爹去年被楊廣抓去修運河,沒回來。”
城門口,有婦人提著陶罐往箭樓送熱湯,罐沿冒著白氣;孩子們舉著削尖的木棍,在空地上模仿士兵操練,喊得奶聲奶氣,卻字字清晰:“保家!保田!”我站在城頭,看這些白天握著鋤頭的手,此刻正搬著石頭加固城門;看那些曬得黝黑的肩膀,扛起了比稻穗更重的長矛。忽然想起李密說過的話:“民心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笨裳巯拢@洛水兩岸的民心,分明是要跟我們一起,把來犯的樓船撞碎在暗礁上。
三更時分,河面上傳來隱約的櫓聲。老周帶著小船隊出發(fā)了,船頭點著一盞盞漁燈,像星星掉進了水里。我站在箭樓,聽見他們哼起洛水的漁歌,調(diào)子蒼涼,卻透著股不服輸?shù)捻g勁兒。
天快亮時,對岸突然爆發(fā)出震天的喊殺聲,夾雜著樓船撞礁的巨響。我抓起弓箭,看見來護兒的樓船果然在淺灘處亂了陣腳,有的撞在木樁上斷成兩截,有的被葛藤纏住槳葉,在河心打轉(zhuǎn)?!胺偶 蔽乙宦暳钕?,城墻上的箭雨呼嘯而出。那些昨夜還在田里插秧的士兵,此刻拉弓的手穩(wěn)如磐石,射出的箭直取船頭——他們知道,射穿的不只是隋軍的甲胄,還有那些壓在百姓身上的苛政。
混戰(zhàn)中,有艘樓船拼死沖過淺灘,撞向倉城的吊橋。我正準備下令放下滾石,卻見老周的小船猛地從側(cè)面撞過去,他手里舉著把魚叉,嘶吼著跳進對方船板。陽光刺破晨霧的瞬間,我看見他的魚叉刺進了來護兒副將的咽喉。
當?shù)谝豢|陽光照在洛水時,河面上的廝殺聲漸漸平息。來護兒的先鋒船隊折損過半,剩下的倉皇逃竄。老周躺在一艘小船上被劃回來,胸口插著兩支箭,手里卻還攥著半片船帆,上面沾著他的血,也沾著河泥里新長出的草籽。“將軍……”他喘著氣,指縫里漏出的血泡映著陽光,“俺們……守住淺灘了……”
我蹲下身,握住他逐漸變冷的手。遠處的田埂上,老兵帶著孩子們在插秧,新插的秧苗歪歪扭扭,卻在晨光里透著青嫩?!笆刈×恕!蔽逸p聲說,聲音被河風吹散在倉城的上空,“你們種的田,誰也踏不了?!?/p>
李密走到我身邊,遞過來一塊干糧。我咬了一口,嘗到里面混著的綠豆碎——是老兵送來的那些綠豆?!皸顝V的主力還在后面?!崩蠲芡鴸|方,那里的天際線已泛起魚肚白,“但他大概沒想到,洛水邊的百姓,會跟他拼命?!?/p>
我望著河面上漂浮的葛藤,忽然明白,這場仗從分田那天起就贏了一半。那些被分到田里的百姓,不是在為我們打仗,是在為自已的稻穗、自已的孩子、自已能握著鋤頭活下去的日子打仗。
這時,親衛(wèi)來報,說城里的農(nóng)戶自發(fā)組織了送飯隊,正往洛口倉趕。還有個剛記月的嬰兒,被母親裹在襁褓里帶來了,那嬰兒的名字,就叫“念洛”。我站起身,拍了拍李密的肩膀。遠處的演武場又響起了呼喝,田地里的歌謠也跟著起了調(diào)子,這一次,歌聲里多了些硝煙的味道,卻比任何時侯都更響亮。
楊廣的大軍還在南下,但洛水兩岸的土地里,已長出了比城墻更堅固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