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做得毅然決然,落實(shí)起來卻依舊是蘇家一貫的樸實(shí)無華,甚至可以說是倉促。沒有三媒六聘,沒有繁文縟節(jié),仿佛只是將這個家里早已存在的事實(shí),用一個更正式、更緊密的名分固定下來。
日子選在了一個天氣還算晴好的休息日。頭天晚上,李春燕翻出了那塊她珍藏許久、原本打算給曉光做件過年新衣的紅色燈芯絨布料。在昏黃的油燈下,她比劃著自己的身形,用最熟練的針線活,連夜趕制出了一件樣式簡單、卻針腳細(xì)密平整的紅褂子。沒有刺繡,沒有盤扣,只是最基礎(chǔ)的款式,但那抹鮮亮的紅色,在這個灰撲撲的家里,已然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蘇建國則把他那身唯一沒有補(bǔ)丁、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深藍(lán)色舊廠服找了出來,仔仔細(xì)細(xì)地漿洗了一遍,晾在院子里,讓晚風(fēng)帶走水汽,也仿佛要吹走往日的晦氣。他雖然沉默,但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是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踏實(shí),以及一份更深沉的責(zé)任。
婚禮就在蘇家那個狹小的堂屋里進(jìn)行。
沒有高堂滿座,沒有喧鬧的鑼鼓。來的客人寥寥無幾,卻都是真心實(shí)意盼著這個家好的人。張玉芬老師早早地就來了,她帶來了一對印著大紅喜字的暖水瓶,算是賀禮,臉上帶著由衷欣慰的笑容。隔壁的張大媽和另外兩戶平日里關(guān)系不錯的鄰居也來了,她們幫著李春燕簡單梳了頭,嘴里說著“春燕妹子,往后就是正經(jīng)蘇家媳婦了,好好過日子”之類的吉利話,眼神里充滿了善意的祝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
曉光穿著自己最干凈的一身衣服,小臉上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和激動,忙前忙后地給客人們倒水。蘇衛(wèi)東也換上了一身干凈的便服,剃短的頭茬已經(jīng)長出了青黑的發(fā)根,他站在大哥身邊,雖然依舊話不多,但眼神沉穩(wěn),脊背挺直,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蘇衛(wèi)民似乎也明白今天是個不同尋常的好日子,他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手里攥著李春燕早上偷偷塞給他的一塊水果糖,好奇地看著屋里多了的人和那抹鮮艷的紅色。
時辰到了,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特定的時辰,只是大家覺得差不多了。
李春燕從里屋走了出來。那身她自己縫制的紅褂子,襯得她常年勞累而顯得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難得的血色和光彩。頭發(fā)挽得整整齊齊,別上了一朵鄰居送的紅絨花。她沒有涂脂抹粉,但那雙眼睛里閃爍著的,是堅定、是幸福、是對未來生活的全部期盼。她走到堂屋中央,微微低著頭,有些羞澀,卻更顯溫婉。
蘇建國也走了過來,站在她身邊。漿洗過的舊廠服雖然褪色,卻干凈挺括,將他常年勞作的身形勾勒得格外堅實(shí)。他看著身旁穿著紅褂子的李春燕,眼神有些發(fā)直,黝黑的臉上竟也透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那雙習(xí)慣了緊握鐵鏟和水泥袋的大手,有些無措地搓了搓。
沒有司儀,張玉芬老師便笑著走上前,充當(dāng)了主持的角色。她也沒有太多華麗的詞藻,只是看著這對新人,聲音溫和而清晰地說:“建國大哥,春燕嫂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往后,你們就是正式的夫妻了。這日子,是你們兩個人,還有這一大家子人,一起過。苦,一起扛;甜,一起嘗?;ハ喾龀郑最^到老。”
簡單的話語,卻道盡了婚姻最本質(zhì)的真諦。
接下來,本該是交換信物或者聘禮嫁妝的環(huán)節(jié)。蘇建國和李春燕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了然和堅定。
蘇建國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向李春燕,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般的質(zhì)感,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春燕,我蘇建國,沒什么家底,也給不了你金鐲子銀項(xiàng)鏈。以后,這個家,有我一口吃的,就絕不會餓著你。曉光,衛(wèi)民,衛(wèi)東,都是咱們的家人,我拼了命,也會護(hù)著這個家周全!”
這不是甜言蜜語,這是一個男人用脊梁和生命許下的諾言。
李春燕聽著,眼圈瞬間就紅了。她抬起頭,迎上蘇建國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響亮地回答:“建國,我李春燕,也不要什么金銀財寶。我只要你這個人,要這個家!以后,咱們兩條心,擰成一股繩!你的肩膀扛累了,我?guī)湍銚沃?!咱們一起,把曉光供出來,把日子過紅火!”
她沒有嫁妝,她帶來的,是她全部的自己,是她與這個男人、與這個家庭共進(jìn)退的、不容置疑的決心!
這,就是他們之間最貴重、也最獨(dú)一無二的“聘禮”和“嫁妝”。
沒有拜天地,也沒有夫妻對拜。在張老師和鄰居們帶著笑意的注視下,蘇建國有些笨拙地、試探性地,伸出手,握住了李春燕的手。李春燕的手微微一顫,隨即反手緊緊握住。兩人的手,都布滿了勞作的繭子和傷痕,粗糙,卻溫暖有力,緊緊地交握在一起,仿佛從此再沒有什么力量能將他們分開。
“好!好啊!”張大媽帶頭鼓起掌來,其他鄰居也跟著笑著叫好。曉光看著緊緊握住手的大舅和舅媽(現(xiàn)在該叫爸爸媽媽了,但她還需要時間適應(yīng)),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連蘇衛(wèi)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喜悅的氣氛,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憨憨的、大大的笑容。
儀式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甚至有些寒酸。但那份彌漫在小小堂屋里的真情,那份相濡以沫、共同擔(dān)當(dāng)?shù)暮裰爻兄Z,卻比任何華麗的婚禮都更動人心魄。
禮成之后,李春燕系上圍裙,和鄰居們一起,用家里現(xiàn)有的材料,張羅了一桌算不上豐盛、卻熱氣騰騰的飯菜。沒有山珍海味,只有自家種的青菜,一碗象征性的紅燒肉(用的是蘇建國昨天賣炒貨賺的錢買的),還有管夠的窩頭和米粥。
大家圍坐在一起,吃著,說著,笑著。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落在李春燕那身紅褂子上,映得滿室生輝。
這個簡單的婚禮,沒有改變蘇家物質(zhì)上的貧困,卻從根本上重塑了這個家的內(nèi)核。它像一道堅固的堤壩,將過往的苦難與未來的風(fēng)雨暫時隔開,也為這個家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與希望。從這一天起,李春燕和蘇建國,真正成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他們將攜起手,帶著孩子們,向著那未知卻值得拼搏的未來,一步步,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