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147章 鳳詔暗恨（第1頁）

武媚保持著屈膝的姿勢，直到李治疲憊地揮了揮手，她才緩緩直起身。端莊的皇后儀態(tài)一絲未亂，甚至唇邊還噙著一抹慣常的、溫婉得體的淺笑。她向龍榻上的皇帝再行一禮，聲音柔和：“臣妾告退，陛下好生靜養(yǎng)?！?/p>

轉(zhuǎn)身，步出紫微宮寢殿。每一步都如同丈量過般精準，裙裾曳地，無聲無息。穿過一道道宮門，廊下的宮人遠遠見到皇后的儀仗，便屏息垂首，不敢直視。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深青色的袍服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卻照不進那雙已然結(jié)冰的鳳眸。

直至踏入宣政殿那間獨屬于她的偏閣，厚重的門扉在身后合攏，將外界的一切窺探隔絕。她臉上那抹完美的笑容瞬間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猙獰的冰冷。廣袖之下的手死死攥緊，修剪精致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怒火灼燒的萬分之一。

“好……好一個仁德陛下！好一個體恤骨肉！”她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低啞，帶著噬骨的寒意。李治那不容置疑的旨意，那為了“皇室顏面”而對她多年經(jīng)營的無視，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臉上。

還有李弘！若非他多事，跑去掖庭惺惺作態(tài)，引發(fā)這后續(xù)一切，陛下怎會突然想起那兩個早已被遺忘的孽種？！他這是在用他的“仁厚”，反襯她的“刻薄”？是在用他的“人倫”，挑戰(zhàn)她的“權(quán)威”？！

一股被至親聯(lián)手背叛的尖銳痛楚，混合著權(quán)力根基被搖動的強烈危機感，如同毒焰般在她胸中翻騰。她想起利州江畔，那人贈玉時所言“常守本心”，如今看來，何其諷刺！她的本心，早已在這吃人的宮闈中，被權(quán)力與生存磨礪得堅硬如鐵，冷冽如冰。而她的兒子，卻似乎正朝著那條“仁德”的歧路越走越遠，甚至開始將劍鋒指向了她！

她猛地走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扇，料峭的春風灌入，吹動她鬢角的碎發(fā)，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熾熱怒火與冰寒算計。不能硬抗，皇帝的旨意明確，此刻違逆，只會讓自己陷入更加被動的境地。但是，這口氣，她絕不可能輕易咽下！

“阿蘿?！彼曇艋謴?fù)了一貫的冷靜，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森然。

一直守在門外的宮婢阿蘿應(yīng)聲而入，垂首斂目，不敢多看皇后此刻的神情。

“傳元萬頃?！蔽涿拿畹溃Z氣不容置疑。

不過片刻，元萬頃便悄然而至。他顯然已聽聞風聲，面色凝重，躬身行禮：“娘娘?！?/p>

武媚沒有轉(zhuǎn)身，依舊望著窗外沉沉的宮闕，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帶著千鈞之力：“陛下仁德，念及骨肉，已下旨為義陽、宣城二位公主擇婿出嫁?！?/p>

元萬頃心頭一緊，屏息聆聽。

“此事，關(guān)乎皇室體面，需得‘妥善’辦理?！蔽涿奶匾饧又亓恕巴咨啤倍?，元萬頃立刻心領(lǐng)神會?！叭诉x，要‘穩(wěn)妥’，門第不必過高，性情務(wù)必‘安分’。儀制，依制辦理即可，不必過于張揚，以免徒惹非議?？傊?，要快，要‘安靜’。”

她每一句話都冠冕堂皇，符合皇帝旨意，但每一個隱含的要求，都在極力壓縮這件事可能帶來的影響，并將它控制在自己所能完全掌控的范圍之內(nèi)。低微的駙馬，簡化的儀制，迅速的流程——這并非恩典，更像是一種打發(fā)，一種冰冷的處置。

“臣明白?！痹f頃深深躬身，“必不負娘娘所托?！?/p>

“去吧?！蔽涿膿]了揮手。

元萬頃悄然退下。偏閣內(nèi)再次只剩下武媚一人。她緩緩關(guān)上窗，將那片春寒與喧囂隔絕在外。殿內(nèi)重歸寂靜，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她走回案前，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眼底深處，所有的波瀾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種極致冷靜后的、幽深如潭的寒意。

李治的旨意，她接了。

但這筆賬，她記下了。記在了李弘的頭上，也記在了這無情帝王家的賬上。

權(quán)力場中，從無真正的骨肉親情，唯有永恒的利益與制衡。今日之辱，他日必當百倍奉還。而那個逐漸脫離掌控的太子，也需要更緊的韁繩，更冷的敲打。

鳳詔即將下達，看似成全了一段皇家姻緣，實則，是在母子之間，在那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廢墟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見骨、永難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