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域與歸棲》
——粵語詩《運動場同宇宙》的空間詩學探賾
文詩學觀察者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星叢中,粵方言寫作猶如暗物質般隱秘而強韌地存在。樹科這首創(chuàng)作于粵北韶關的《運動場同宇宙》,以三節(jié)九行的極簡結構,在方言的褶皺處撕開存在論的詩性維度。運動場作為現代性空間裝置,在詩人筆下既成為肉身化的宇宙模型,又折射出嶺南文化特有的空間感知范式。這種雙重性恰如海德格爾所言:"筑居的本質始終是詩意的尺度"(《筑·居·思》),而粵語的聲腔韻律在此恰如其分地丈量著存在的深淵。
第一節(jié)"空場,冇限,胸膛"構成三重空間隱喻的疊奏。空場(khong1coeng4)在粵語音韻中天然攜帶空曠的回響,與普通話"空場"(kongchǎng)的扁平化發(fā)音形成微妙差異。這種音義同構現象暗合錢鐘書論"聲訓"時提出的"音近義通"說(《管錐編》)。"冇限"(mou5haan6)作為粵語特有否定詞,其發(fā)音的頓挫感強化了空間的無垠性,與英語"negativecapability"(濟慈語)形成跨語際呼應。當"胸膛"(hung1tong4)以爆破音收尾時,肉身空間與物理空間的互滲已然完成——運動場既是解剖學意義上的胸腔共振腔,又是容納星塵的宇宙容器。
這種空間辯證法在"佢哋嘟冇乜嘢唔同樣"中得到戲劇性展開?;浾Z特有的復數人稱代詞"佢哋"(keoi5dei6)與副詞"嘟"(dou1)構成特殊的語法景觀,相較于普通話"他們都"的確定性表述,粵語版更接近本雅明所說的"靈韻"(aura)殘留——在方言的縫隙中,個體與群體的界限變得曖昧。運動者汗?jié)竦募贡撑c星云的物質構成在此達成量子糾纏,令人想起《莊子·知北游》"通天下一氣耳"的論斷。詩人通過粵語特有的重疊結構"一樣一樣嘅",將列斐伏爾(henriLefebvre)的"空間生產"理論轉化為詩性實踐:場域不再是靜止的容器,而是通過"你嚟我往"的動態(tài)交互不斷生成的能量矩陣。
在現象學層面,運動場的環(huán)形結構與宇宙的膨脹模型形成鏡像關系。跑道周而復始的軌跡,暗合《周易》"無往不復"的循環(huán)時間觀,而籃球架投射的陰影則如同日晷般丈量著存在的光陰。這種時空折疊的智慧,在粵語"心相"(sam1soeng3)一詞中達到高潮——既指涉心臟跳動的物理節(jié)律,又暗示《楞嚴經》"一切唯心所現"的東方宇宙論。當運動鞋與跑道摩擦的聲響化作星體運行的背景輻射,加斯東·巴什拉(Gastonbachelard)的"空間詩學"便獲得了嶺南式的在地化表達。
詩人對"場域賦能"的強調,揭示出后工業(yè)時代空間政治學的深層焦慮。在資本全球化吞噬差異性的今天,運動場作為最后的公共領域,通過粵語特有的"我哋"(ngo5dei6)建構出抵抗性的主體間性。這種集體性不同于普通話"我們"的抽象能指,而是攜帶著廣府族群數百年的移民記憶與生存智慧。就像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記載的"疍民浮家"習俗,運動場上的身體碰撞既是對現代性規(guī)訓的柔韌抵抗,又是對古南越"水云之鄉(xiāng)"的空間記憶重構。
從詩學傳統(tǒng)考察,該作延續(xù)了嶺南詩歌"以俗為雅"的美學基因。宋代惠洪《冷齋夜話》載粵僧"滿船載得月明歸"的漁歌,到近代黃遵憲《人境廬詩草》對方言入詩的實驗,再到西西《我城》中的都市空間書寫,樹科此詩在音韻節(jié)奏與空間意識的創(chuàng)新上,顯然與這一隱秘傳統(tǒng)形成對話。特別是"運動星塵"的陌生化組合,既暗合波德萊爾"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的經典定義,又讓人想起張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的東方意象轉化術。
在修辭層面,粵語特有的語氣助詞系統(tǒng)為詩歌注入獨特的呼吸節(jié)奏。"冇乜嘢"(mou5mat1je5)中的否定三重奏,相較于普通話"沒什么"的單薄否定,在口腔中形成層層推進的抵抗力量。這種語言特質與運動本身的對抗性形成同構:籃球攻防中"你嚟我往"的張力,恰似粵語句法中主謂倒裝的叛逆快感(如"食飯先")。當詩人將這種語言韌性投射到宇宙尺度,便產生了"星塵心相"這般震撼的隱喻——每一個投籃動作都可能是超新星爆發(fā)的微觀模擬。
從文化地理學視角審視,韶關沙湖畔的創(chuàng)作現場本身即是多重空間疊合的見證。作為古代梅關古道北端,此地歷來是中原文化與嶺南文化的交匯點。詩人選擇在此書寫運動宇宙的辯證法,無形中延續(xù)了韓愈貶謫韶州時"欲為圣明除弊事"的空間抗爭意識。運動場四周的現代建筑群與遠山輪廓構成的視覺張力,恰似粵語句法與普通話體系的結構性沖突,而詩歌正是這種沖突升華后的結晶物。
就哲學維度而言,這首詩暗藏著一部濃縮的空間現象學史。從亞里士多德"處所論"到牛頓絕對空間,從愛因斯坦時空連續(xù)體到德勒茲"游牧空間",所有關于空間的終極追問最終都回歸到"胸膛"這個肉身化的原初場所?;浾Z特有的入聲字(如"乜"mat1、"嘢"je5)在此扮演著現象學"懸置"的角色,將習焉不察的日??臻g陌生化為存在論意義上的驚奇場域。這種語言策略與梅洛-龐蒂的"身體圖示"理論不謀而合:運動中的身體不再是笛卡爾式的機械裝置,而是丈量世界、生產意義的詩性主體。
在當代詩歌譜系中,該作提示著方言寫作的新可能。當普通話詩歌陷入能指狂歡的困境時,粵語因其保留的中古漢語音韻系統(tǒng)與獨特的語法結構,反而為現代詩注入了新的活力。就像布羅茨基所說"詩歌是對語言過敏的反應",樹科通過粵語特有的彈性空間,在"運動星塵"的悖論意象中,既實現了對標準化語言的逃逸,又建構出具有普遍性的詩學宇宙。這種在地性與超越性的辯證運動,恰如籃球劃出的完美拋物線——在抵達最高點的瞬間,同時完成對重力的臣服與超越。
結語處"一樣一樣嘅我哋……"的開放式收束,將詩歌推向列維納斯式的倫理學高度。在運動場這個"第三空間"(愛德華·索亞語)里,競爭與友愛、個體與群體、瞬間與永恒達成奇妙和解。粵語的綿延音調在此化作存在的安魂曲,既哀悼被資本異化的公共空間,又預言著詩性棲居的新可能。當最后一個入聲字消失在沙湖的暮色中,我們終于理解:真正的宇宙不在望遠鏡的鏡頭里,而在運動者汗?jié)竦男靥殴舱裰小抢锾鴦又Z言的星塵,閃耀著存在的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