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詩性重構與步道的空間寓言》
——論樹科《詩歌步道》的在地性寫作實踐
文一言
在普通話主導的現(xiàn)代漢詩格局中,樹科的《詩歌步道》以其獨特的粵語詩性書寫,構筑了一座連通嶺南文化記憶與當代生存經(jīng)驗的跨界橋梁。這首創(chuàng)作于韶城沙湖畔的詩作,恰如其分地印證了海德格爾所謂"詩的本質即是存在的本質性現(xiàn)身"(《荷爾德林詩的闡釋》),通過方言密碼的破譯與地理意象的轉碼,將日常漫步升華為詩學布道的儀式現(xiàn)場。當我們駐足于這首僅十六行的短詩前,仿佛看見南朝劉勰《文心雕龍》中"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的創(chuàng)作精神,在嶺南大地的現(xiàn)代轉世。
一、方言的詩性重構:語音的狂歡與語義的褶皺
"黐山黐水黐屋企"開篇三疊音起勢,粵語特有的入聲韻腳[hei]如木魚叩擊,瞬間勾勒出嶺南人血緣般的土地依存。"黐"字的動詞性選擇顛覆了普通話"依山傍水"的靜態(tài)描述,其粘著、膠著的動作質感,暗合德勒茲"塊莖理論"中無限延展的生命形態(tài)。這個充滿市井煙火氣的方言詞,正如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中揭示的狂歡化語言,讓詩歌擺脫了精英化的語言潔癖,在"有花有草有人氣"的世俗畫卷里,重建了詩歌與日常生活的有機聯(lián)系。
詩中對經(jīng)典詩人的召喚方式更顯方言智慧:"李白杜甫白居易,唱唔停"的倒裝句式,在粵語語法中實為順承結構的自然表達。這種方言特有的否定詞前置現(xiàn)象("唱唔停"),在語音層面形成類似爵士樂切分音的節(jié)奏錯位,使古典詩人的精神漫游與現(xiàn)代市民的日常歌吟達成時空疊映。正如宇文所安在《盛唐詩》中指出,詩人對前代的追摹往往構成"創(chuàng)造性的誤解",粵語方言在此充當了重構文學傳統(tǒng)的語法媒介。
二、步道的空間寓言:地理的詩學轉碼
"上山落坡有大路細路攰咗坐涼亭"的行走敘事,暗合本雅明筆下的都市漫游者(flaneur)意象。但嶺南丘陵地貌特有的"上山落坡"運動軌跡,將巴黎拱廊街的直線漫游改寫為起伏的曲線行進。涼亭作為傳統(tǒng)園林建筑元素,在此被解構為市民社會的臨時劇場,見證著"攰咗"(疲憊)的肉身與"靈犀"的精神如何在空間褶皺中達成和解。這種地理轉碼策略,恰如段義孚在《空間與地方》中強調的"經(jīng)驗空間"概念,將物理坐標轉化為情感記憶的儲存裝置。
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彎彎曲曲"路徑,構成德里達所謂的"延異"(differance)的絕佳隱喻。當詩人疑惑"步道喺布道?",實際在追問詩歌創(chuàng)作的本質:這條充滿"意象"的蜿蜒小徑,是否就是羅蘭·巴特所言"作者之死"后的文本迷宮?詩歌步道的物質性存在,在此升華為語言符號的能指鏈,每個轉角都可能遭遇艾略特"客觀對應物"的突然顯形。
三、創(chuàng)作論的詩學實踐:起承轉合的現(xiàn)代轉型
"起承轉合"的傳統(tǒng)詩學范式,在粵語虛詞的催化下發(fā)生基因突變。"頭尾講嚟睇心水"的創(chuàng)作自白,將起承轉合的線性結構解構為循環(huán)往復的方言闡釋學。"心水"(心意)作為粵語特有的抽象名詞,其流水意象恰與"沙湖畔"的地理現(xiàn)實形成互文,暗示創(chuàng)作靈感如珠江潮汐般自然漲落。這種對古典詩學的方言化改造,令人想起宇文所安對杜甫"詩史"概念的重新詮釋——在地方性知識中激活傳統(tǒng)資源的當代價值。
詩末"一湖春思"的抒情定格,巧妙實現(xiàn)了從地理空間向心理空間的躍遷。這個兼具古典意象("春思")與現(xiàn)代語法("喺個度")的混成詞組,恰如阿多諾所說的"藝術作為社會的反題",在湖水的物質性與思緒的精神性之間建立起辯證張力。當"布道"的宗教隱喻轉化為"心水"的詩學實踐,創(chuàng)作過程本身便成為伽達默爾詮釋學意義上的"視域融合"。
結語:
在這個普通話語境全面滲透的文化場域中,《詩歌步道》以其倔強的方言詩學,實踐著德勒茲倡導的"少數(shù)文學"寫作策略。當"張宰揮筆"的古典意象與"我哋大家好歡喜"的市民白話并置,當"靈犀"的東方美學與"步道"的西方漫游傳統(tǒng)對話,詩歌真正回歸了瓦萊里所言的"舞蹈"本質——在語言的精確與靈感的即興間保持危險平衡。樹科的創(chuàng)作提醒我們,或許真如海德格爾所言,詩意的棲居不在于逃離大地,而在于學會用方言的根須,觸摸土地深處的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