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30章 《方言的復魅與詩意的重生》（第1頁）

《方言的復魅與詩意的重生》

——論樹科《師生愛》中的粵語詩學建構(gòu)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日益陷入精致化、同質(zhì)化窠臼的語境下，樹科的《師生愛》以鮮活的粵語方言闖入詩壇，猶如一道閃電劈開了標準語構(gòu)筑的文學神殿。這首為作家班廿年重聚而作的粵語詩，表面上記錄師生歡聚場景，深層卻完成了對方言詩學可能性的驚人探索。當"火星撞地球"的意象與"晏夜自己巢穴"的私語相遇，當"劈酒"的豪氣與"黐埋一笪"的親昵交織，詩人實際上在普通話的汪洋中豎起了一座方言的燈塔，照亮了被主流詩學遺忘的語言飛地。本文將從方言的詩性復魅、語法叛逆的美學價值、群體記憶的在地書寫三個維度，解析這首短詩如何以不足百字的體量，撼動現(xiàn)代漢詩的語言根基。

一、方言的詩性復魅：被壓抑者的美學暴動

"呢班"、"呢群"、"佢哋"——詩篇開篇便以標準漢語書寫系統(tǒng)拒絕接納的粵語用詞，完成了對讀者語言習慣的冒犯式喚醒。這種冒犯本質(zhì)上是羅蘭·巴特所言"符號暴力"的反向操作，當標準語長期壟斷文學表達時，方言的突入就具有了本雅明意義上的"爆破"效果?；浾Z中特有的指示詞"呢"（這）與"嗰"（那）構(gòu)成的空間感知，與普通話的"這那"存在微妙差異，前者帶有更強烈的在場性與情感黏著度。詩人選擇"呢班"而非"這班"，不僅出于方言習慣，更是對群體親密關系的特殊標注——"呢"字發(fā)音時舌尖抵住上齒的阻滯感，恰似情感在喉頭醞釀的黏稠狀態(tài)。

"火星撞地球"這一意象的粵語表達，較之標準漢語更具動力學特征?；浾Z中的"撞"字發(fā)音短促爆破，與"火星"、"地球"兩個宏大意象形成音義同構(gòu)，將作家班成員相遇時的精神碰撞，轉(zhuǎn)化為宇宙尺度的能量釋放。這種表達在標準漢語詩歌中往往需要繁復的隱喻鋪陳，而粵語僅用五個字就完成了意象的立體建構(gòu)。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刻意保留粵語特有的副詞"嘅"（的），這個在標準漢語中毫無存在感的助詞，在粵語詩歌里卻成為節(jié)奏的呼吸孔——"耐得穩(wěn)寂寞嘅靈魂"中，"嘅"字將形容詞"耐得穩(wěn)"與名詞"靈魂"的連接變得柔軟多汁，遠比標準語的"耐得住寂寞的靈魂"更具肌理質(zhì)感。

方言的復魅過程在"劈酒"這一動詞的運用中達到高潮。"劈"在標準漢語中多與暴力相關，但在粵語語境里，"劈酒"卻融合了豪飲、快意、率真等多重意蘊，這是方言對動詞的魔法改造。當詩人寫下"杯酒洋溢滿堂嘅豪氣"時，"劈"與"洋溢"形成動作與狀態(tài)的蒙太奇，這種語言搭配在標準漢語中近乎違規(guī)，卻在粵語的詩意邏輯中自洽。這令人想起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中對方言俗語的化用，但樹科走得更遠——他不再將方言作為標準語的補充調(diào)料，而是直接將其升格為詩性本體。

二、語法叛逆的美學價值：非標準句法的詩學革命

"佢哋個個唔喺心地善良噈實定喺耐得穩(wěn)寂寞嘅靈魂"——這兩行詩在標準漢語語法審視下近乎病句。普通話規(guī)范的表達應為"他們個個不是心地善良其實就是耐得住寂寞的靈魂"，但詩人執(zhí)意保留粵語的否定結(jié)構(gòu)"唔喺"（不是）與判斷句式"噈實定喺"（其實就是）。這種語法叛逆絕非簡單的方言轉(zhuǎn)寫，而是對主流語言權力結(jié)構(gòu)的挑戰(zhàn)。粵語特有的雙重否定強調(diào)（唔喺。。。定喺）在這里形成語義的回旋鏢，先否定表面特質(zhì)再肯定深層本質(zhì)，這種曲折表達恰恰對應著對作家群體特質(zhì)的辯證認知：表面的不善良（可能指藝術家的鋒芒）實則是寂寞堅守的證明。

更驚人的語法革命發(fā)生在"冚嗪唥黐埋一笪"這個短語中。"冚嗪唥"（全部）、"黐埋"（黏在一起）、"一笪"（一塊）三個粵語特有詞匯的連用，完全打破了標準漢語的語序規(guī)則。這個短語在普通話中需分解為"全部人緊緊聚在一塊"的散文化表達，而粵語原句卻通過詞匯的黏著性實現(xiàn)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同構(gòu)——詞語們真的像聚會人群般"黐埋一笪"。這種語言實驗令人想起龐德對中國古典詩歌"意象并置"的激賞，但樹科的創(chuàng)造在于：他不僅并置意象，更并置了方言特有的語法單元，使詩歌獲得超越標準語的表現(xiàn)密度。

詩中"潛行喺晏夜自己巢穴"的表述同樣值得玩味。粵語將"深夜"稱為"晏夜"，這個古漢語遺存詞匯自帶時間縱深感；"巢穴"在標準漢語中多含貶義，粵語卻賦予其溫暖私密性。詩人選擇保留"喺"（在）而非改用"于在"等標準介詞，使方位表達帶有地域文化的體溫。這種語法選擇印證了巴赫金的"雜語"理論——當標準語試圖統(tǒng)一所有表達時，方言的語法叛逆實際上維護了語言的民主性。《師生愛》全詩就像一場精心策劃的語法暴動，每個不符合普通話規(guī)范的用詞都是起義的烽火。

三、群體記憶的在地書寫：方言作為文化基因庫

"男女先生"這個稱謂泄露了詩歌的文化密碼。在粵語語境中，"先生"可泛指老師而不限性別，這與標準漢語的性別化使用（先生女士）形成有趣對比。詩人堅持用"男女先生"而非"老師們"，不僅出于方言習慣，更是對作家班師生關系的特殊定義——在標準語無法觸及的語義褶皺里，藏著這個群體二十年的共同記憶。方言在此成為群體認同的暗號，就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言"想象的共同體"的語言黏合劑。

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班"與"群"概念，通過粵語特有的量詞系統(tǒng)獲得新解。標準漢語的"班級"在粵語中可簡化為"班"，這個量詞的收縮性恰好對應作家群體既緊密又松散的關系。"啲散聚嘅心"中的"啲"（些）是粵語特有的不定量詞，比普通話的"那些"更模糊也更精準——它既承認心的離散狀態(tài)，又暗示這些心屬于同一個文化星系。詩人通過方言量詞的微妙選擇，完成了對群體關系的拓撲學測繪。

"作家班廿年重聚"這個創(chuàng)作背景提示我們：詩中每處方言都是時光膠囊。當"開懷大笑"在粵語發(fā)音中比普通話更飽滿嘹亮時，這種聲音本身就承載著二十年的情感沉淀。阿多諾曾說"藝術是對逝去時光的拯救"，而方言或許是更有效的時光防腐劑——"珠江畔"的地理坐標與"作協(xié)之家"的制度空間，在粵語詞匯的攪拌下發(fā)酵出獨特的文化醇度。這首詩因而具有雙重紀念意義：既是師生歡聚的即景記錄，更是方言詩學傳統(tǒng)的當代激活。

在《師生愛》的結(jié)尾處，詩人將所有方言元素匯聚成狂歡節(jié)式的場景："佢哋唱，佢哋跳，佢哋開懷大笑"。三個"佢哋"的重復使用，在粵語中形成比普通話更強烈的節(jié)奏推力，這種句法重復實則是對群體能量的詩學轉(zhuǎn)化。當標準漢語詩歌沉迷于個人化修辭時，樹科用方言重建了詩歌的集體表情——這或許解釋了為何短短八行詩能釋放出超越字面的情感當量。

回望《師生愛》的粵語詩學實驗，我們看到方言如何從標準語的陰影中突圍，完成自身的詩性正名。這首詩的啟示性在于：當"火星撞地球"的方言意象與標準語體系劇烈摩擦時，產(chǎn)生的不是語言混亂，而是新的美學可能。就像詩中那些"耐得穩(wěn)寂寞嘅靈魂"，粵語在長期邊緣化中反而積蓄了特殊的表達能量。樹科的實踐證明：方言不是標準詩的粗坯，而是另一種完成度極高的詩語存在。在全球化碾壓地域文化的今天，這種方言詩學建構(gòu)不啻為一場詩意的文化保育運動。

《師生愛》最終超越師生歡聚的具體題材，成為方言詩歌的宣言書。當詩人堅持用"黐埋一笪"而非"聚在一起"時，他不僅選擇了詞語，更選擇了某種文化立場——在標準語之外，還存在著更血肉豐滿的表達體系。這首詩因而具有?？滤?異托邦"的性質(zhì)：它在標準漢語統(tǒng)治的文學疆域內(nèi)，開辟了一塊方言飛地。這塊飛地不設語言海關，不頒語法禁令，只歡迎那些在"晏夜自己巢穴"里默默打磨語言水晶的靈魂?；蛟S真正的詩意，永遠誕生在標準與變異、中心與邊緣、壓抑與釋放的辯證地帶，就像珠江咸淡水交匯處，總能孕育最豐美的詩意生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