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598章 《方言的抵抗與及詩意的棲居》（第1頁）

《方言的抵抗與及詩意的棲居》

——論樹科《企喺呢度》中的粵語詩學建構

文元詩

在普通話日益成為主流文化表達載體的當代語境中，樹科的《企喺呢度》以純粹粵語入詩，不啻為一次大膽的語言實驗。這首詩表面看似隨意松散，實則暗藏玄機，通過方言特有的音韻節(jié)奏和語法結構，構建了一個既私人又普世的詩意空間。當我們深入剖析這首僅有十行的短詩，會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著對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思考，以及通過方言抵抗文化同質化的詩學努力。

詩歌開篇"唔喺瞓，嘟冇跳啫噈系直筆甩棟噉嘅pose"即以粵語特有的否定結構和語氣詞，勾勒出一個既不沉睡也不躁動的中間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被詩人形象地比喻為"直筆甩棟"的姿勢——既非完全松弛，也非刻意緊繃，而是處于一種自然而然的站立姿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詩人選用"pose"這一外來詞，與粵語詞匯形成奇妙混搭，暗示了現(xiàn)代粵語文化本身的中西合璧特質。這種語言選擇絕非偶然，正如語言學家薩丕爾所言："每一種語言都是一個獨特的文化體系，反映著使用該語言群體的世界觀。"樹科通過粵語的詩性運用，正在嘗試恢復一種被標準化語言所壓抑的地方性感知方式。

詩歌第二節(jié)"力去力嚟力喺度飲番杯唔使見番噙日"進一步深化了這一主題。三個"力"字的重復使用，配合"去"、"嚟"、"喺度"的方位變化，生動再現(xiàn)了現(xiàn)代生活中能量的無謂消耗。而"飲番杯"這一典型粵式表達，則暗示了通過日常微小儀式對抗時間流逝的策略。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曾指出："家宅是人類最初的宇宙。"樹科詩中的"飲番杯"正是這樣一種將宇宙微縮于杯中的嘗試，通過方言的親切感，為漂泊的現(xiàn)代心靈提供臨時棲所。

詩歌下半部分"啜啜下第時拿嚟睇睇嘅……噉嘅樣，幾好啫"呈現(xiàn)出典型的粵語思維邏輯。通過重疊詞"啜啜下"和延遲理解的句式，詩人模仿了粵語口語中常見的含混表達方式。這種語言策略實際上是對精確性、目的性極強的現(xiàn)代話語體系的溫柔抵抗。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強調"語言是存在之家"，而樹科正是通過粵語這一"家"的建造，為那些被主流話語邊緣化的經驗和感受提供了容身之所。

詩歌結尾"好風好雨好熱頭行前走咗唔反斗攰咗唞唞冇嘢諗添日噈喺添日事……"尤為耐人尋味。四個"好"字的排比，表面描述天氣變化，實則暗喻人生境遇的無常?；浾Z中"好"字既可表示"良好"，也可單純作為程度副詞，這種語義的模糊性恰恰為詩歌注入了豐富的解讀可能。"行前走咗唔反斗"中的"反斗"（調皮）一詞，在粵語中常用來形容孩童好動，此處用來形容不回頭的人生軌跡，既親切又深刻。最后兩句以典型的粵語思維作結——累了就休息，不去胡思亂想；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表面看似消極，實則暗含了嶺南文化中"淡定從容"的生活智慧。

從詩學傳統(tǒng)看，樹科的創(chuàng)作明顯受到香港粵語詩歌的影響，尤其是也斯、飲江等詩人對方言詩性的探索。但他將這種探索進一步推向極致，完全摒棄了普通話的思維框架，創(chuàng)造出一種純粵語的詩歌邏輯。這種嘗試與意大利方言詩人帕索里尼的創(chuàng)作理念不謀而合，帕索里尼曾主張："方言詩歌不是對標準語的偏離，而是回歸語言最本真的詩性源泉。"

在技術層面上，樹科通過粵語特有的聲調（這首詩大量使用低調字如"啫"、"噉"）、入聲字（如"力"、"熱"）和語氣詞（如"嘅"、"啫"），構建了一種低沉而富有節(jié)奏感的音樂性。這種音樂性無法通過普通話翻譯完美呈現(xiàn)，正如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所言："詩歌就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樹科的粵語詩恰恰證明了某些詩意的不可譯性，以及方言在表達特定地域經驗時的不可替代性。

從文化政治角度看，《企喺呢度》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種微妙的抵抗實踐。在全球化語境下，方言的消失速度令人憂心，而樹科堅持以粵語創(chuàng)作完整詩篇，實際上是在為地方性知識爭取話語空間。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曾指出："語言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權力斗爭的場域。"樹科通過粵語詩歌創(chuàng)作，正在挑戰(zhàn)以北方方言為基礎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壟斷地位，為漢語詩歌的多元發(fā)展提供了可能。

然而，樹科的方言詩學并非封閉的。詩中混用的外來詞和現(xiàn)代意象表明，這是一種開放的地方主義，既扎根于粵語文化的土壤，又積極與現(xiàn)代性對話。這種姿態(tài)令人想起愛爾蘭詩人希尼的創(chuàng)作主張："好的詩歌應該既扎根于地方，又能超越地方性。"《企喺呢度》中那個"企"（站立）的姿態(tài)，恰恰象征著詩人既堅守本土文化認同，又面向更廣闊人文視野的雙重立場。

從哲學層面解讀，這首詩通過粵語的獨特表達，探討了"存在"與"時間"的永恒命題。"力去力嚟力喺度"揭示出現(xiàn)代人在能量消耗中的存在困境；"飲番杯唔使見番噙日"則提供了通過日常儀式對抗時間異化的可能；而結尾"添日噈喺添日事"更暗合了《馬太福音》中"不要為明天憂慮"的東方智慧版本。這些思考通過粵語的特定表達獲得了新鮮的表現(xiàn)形式，證明了真正的哲學思考可以也應當植根于母語的土壤中。

樹科的《企喺呢度》看似簡單，實則構建了一套完整的粵語詩學體系。通過對方言詞匯、語法和音樂性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詩人不僅保存了瀕危的語言財富，更開拓了現(xiàn)代詩歌的表現(xiàn)疆域。這首詩提醒我們：在標準化日益加劇的時代，或許只有通過回歸最熟悉的地方語言，我們才能找到對抗精神異化的力量，實現(xiàn)真正的詩意棲居。正如海德格爾所言："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而對樹科而言，這種詩意首先必須通過母語——粵語來實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企喺呢度》不僅是一首詩，更是一份用方言書寫的存在宣言，一個用地方語言構筑的普遍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