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523章 《方寸之間的寰宇》（第1頁）

《方寸之間的寰宇》

——論《我嘅旅行》中的空間辯證法與粵語詩學建構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版圖中，方言寫作始終保持著一種倔強的邊緣性，而粵語詩歌更以其獨特的語音系統(tǒng)和語法結構，構建著別樣的詩學空間。樹科的《我嘅旅行》恰是這樣一首以粵語為媒介，卻在方寸之間展開寰宇想象的杰出詩作。這首詩表面上記錄了一次地理意義上的旅行，實則通過粵語特有的表達方式與意象組合，完成了一次從物理空間到心理空間、從現(xiàn)實景觀到文化記憶的精妙轉換。本文將從空間詩學的角度切入，探討這首詩如何通過"登"與"瞓"、"游"與"諗"的辯證關系，實現(xiàn)"五湖四海"與"盆景"的奇妙統(tǒng)一，最終抵達"身喺天下，心系天下"的哲學境界。

一、移動的辯證法：旅行作為空間認知方式

詩歌開篇即以一組方向對舉展開空間敘事："喺南去北，自東向西"。這八個字構建了一個完整的坐標系，暗示著旅行的全方位性。值得注意的是，詩人使用的是粵語特有的方位詞"喺"（在）與"去"（往）的組合，而非標準漢語中常見的"從南到北"。這種表達方式在語言學上被稱為"處所化傾向"，是粵語區(qū)別于普通話的顯著特征之一。通過這種方言表達，詩人不僅標明了旅行的地理軌跡，更暗示了一種存在的狀態(tài)——旅行不是簡單的位移，而是"在南方而往北方"的共時性體驗，是同時存在于多個空間的心理現(xiàn)實。

接下來的四個動詞——"登"、"游"、"瞓"、"諗"——構成了這首詩的第一個詩眼。詩人"登長城"而"游三亞"，這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觀光行為；轉而"瞓長江"且"諗壺口"，則轉入超現(xiàn)實的想象領域。"瞓"在粵語中意為"睡"，這個看似平常的動詞與"長江"搭配，立即產(chǎn)生了陌生化的效果。我們不禁要問：如何"睡"在一條奔騰的大江上？這里既可能是對"夜泊秦淮"之類古典意象的現(xiàn)代轉化，更是通過粵語動詞的特殊性，將身體與地理的關系推向極致——不是人觀賞江，而是將身體完全交付于江，達到物我交融的狀態(tài)。同樣，"諗"（想）與"壺口"的組合，將物理景觀轉化為心理景觀，黃河壺口瀑布不再是被觀看的對象，而是思維活動的觸發(fā)點與容器。

這種從"登游"到"瞓諗"的轉換，實際上完成了從外部觀察到內(nèi)在體驗的詩學過渡。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指出："外部空間與內(nèi)心空間始終在相互激勵、相互保持。"樹科的詩句恰好印證了這一觀點，通過粵語特有的動詞搭配，將地理旅行轉化為心理旅行，實現(xiàn)了外部空間與內(nèi)心空間的辯證統(tǒng)一。

二、縮微的宇宙：盆景作為空間隱喻

當詩人宣稱"五湖四海，噈睇盆景"時，詩歌的空間想象達到了一個轉折點。"噈"在粵語中意為"就"，這個看似簡單的副詞在此處承擔著重要的詩學功能——它將宏大的地理概念瞬間轉化為微觀的盆景觀賞。從修辭學角度看，這是一種典型的空間轉喻，通過尺度上的突變產(chǎn)生詩意。但更深層次上，這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壺中天地"的宇宙觀。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太湖石記》中曾寫道："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縷簇縮，盡在其中。"這種將大千世界縮微于咫尺之間的審美觀念，在樹科的詩中得到了現(xiàn)代詮釋。值得注意的是，詩人使用的是"盆景"而非更傳統(tǒng)的"假山"或"硯臺"，這一意象選擇頗具深意。盆景作為活的藝術，需要持續(xù)的"種草淋花，摸泥揀沙"，這暗示著空間想象不是靜態(tài)的占有，而是動態(tài)的培育過程。正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言："居住不是單純的占據(jù)空間，而是一種存在的姿態(tài)。"

詩歌第二節(jié)進一步深化了這一主題。"有時嘅世界查實噈喺面前腳下"——粵語"查實"（其實）與"噈喺"（就在）的連用，通過方言特有的強調(diào)方式，將"世界"這一宏大概念錨定在"面前腳下"的具體空間中。這種表達與普通話的思維習慣形成有趣對比：標準漢語傾向于說"世界就在眼前"，而粵語通過"喺"（在）與"腳下"的組合，更強調(diào)身體與空間的直接接觸關系。詩人隨后用"啜茶飲海，滴水陽光"這樣超常規(guī)的動賓搭配，將日常飲茶與浩瀚海洋并置，再次實踐了縮微宇宙的詩學理念。一滴茶水中包含整個海洋，一縷陽光中蘊含全部光明，這種意象處理方式令人想起佛教"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宇宙觀。

三、粵語的詩學：方言作為空間建構媒介

《我嘅旅行》的獨特魅力很大程度上源于其粵語表達方式。粵語作為漢語族中保留古漢語元素較多的方言，其語音、詞匯和語法結構都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特殊可能性。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噈"、"喺"、"嘅"等粵語特有詞匯，不僅是方言標記，更是思維方式的體現(xiàn)。

以"心系天下"的"系"字為例。在標準漢語中我們通常說"心系天下"，而粵語選擇了"系"這個系動詞。從語言學角度看，"系"在粵語中承擔著比普通話"是"更廣泛的語法功能，可以表示存在、歸屬等多種關系。因此"心系天下"比"心系天下"更強調(diào)心靈與天下的同一性關系，暗示著不是心牽掛天下，而是心本身就構成天下。這種微妙的差異正是方言詩學的魅力所在。

粵語的語音特點也為詩歌帶來獨特韻律。如"諗壺口"中"諗"（nam2）與"口"（hau2）形成的尾韻，"啜茶"（z玉t3

caa4）與"飲海"（jam2

hoi2）形成的聲調(diào)對比，都構成了普通話無法復制的音樂性。香港學者也斯曾指出："粵語詩歌的節(jié)奏往往更接近口語的自然流動，能夠捕捉到標準漢語難以表現(xiàn)的細微情感。"樹科這首詩正是充分利用了粵語的這一特性，使空間轉換顯得自然而富有彈性。

從文學傳統(tǒng)看，粵語詩歌自唐代張九齡以來就有獨特的發(fā)展脈絡。清代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專門論述過"粵歌"的特點，認為其"頗近騷雅"。當代詩人黃燦然也指出："粵語詩歌能夠喚醒漢語中被遺忘的肌肉記憶。"《我嘅旅行》中"讀書萬卷，行路萬里"這樣的句式，既是對"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一古訓的粵語轉化，又通過方言表達賦予了這一成語新的空間內(nèi)涵——"萬卷"與"萬里"不再只是數(shù)量上的夸張，而是通過粵語的音調(diào)變化成為可感可觸的實體經(jīng)驗。

四、旅行作為存在方式：身心合一的詩學境界

詩歌結尾"身喺天下，心系天下"八個字，將全詩提升到哲學高度。這組對句通過粵語特有的"喺"與"系"的微妙差異，構建了身體與心靈、空間與存在的辯證關系。"身喺天下"強調(diào)身體在空間中的具體存在，"心系天下"則表明心靈與空間的同一性。這兩者的結合，暗示著真正的旅行不僅是身體的移動，更是心靈的擴展，最終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

這種旅行觀念與西方現(xiàn)代哲學中的"棲居"概念形成有趣對話。海德格爾認為："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而樹科的詩句則表明，人通過旅行而棲居，通過移動而扎根。法國人類學家馬克·奧熱提出的"非場所"理論認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機場、車站等過渡性空間構成了特殊的身份體驗場所?！段覇眯小匪坪踅o出了一個東方式的回應：在不斷的移動中，通過方言構建的文化認同，人能夠將任何空間轉化為"場所"，將"天下"內(nèi)化為自我的一部分。

從詩歌結構看，全詩經(jīng)歷了從宏觀（五湖四海）到微觀（盆景），再回到宏觀（天下）的螺旋式發(fā)展。這種結構安排暗示著空間認知的辯證過程：只有通過縮微的觀察，才能真正理解廣闊的天下；只有通過方言的表達，才能抵達普遍的人類經(jīng)驗。詩人通過粵語這一"地方性知識"（克利福德·格爾茨語），最終達成了超越地域限制的普遍性表達。

結語：方言詩學的空間政治

《我嘅旅行》作為一首粵語詩歌，其意義不僅在于藝術成就，更在于它展示的方言詩學可能性。在全球化語境下，方言寫作往往被視為抵抗文化同質化的手段。樹科這首詩通過粵語特有的表達方式，構建了一種既扎根地方又超越地域的空間想象，為漢語詩歌的發(fā)展提供了重要啟示。

這首詩最動人的地方在于，它證明了真正的普遍性不必以犧牲地方性為代價。通過"盆景"與"天下"的辯證關系，詩人告訴我們：只有深入腳下的泥土，才能觸摸頭頂?shù)男强眨恢挥兄覍嵱诜窖缘捻嵚?，才能表達人類共同的情感。在這個意義上，《我嘅旅行》不僅是一次地理或心理的旅行，更是一次詩學語言的旅行，它帶領我們從方言出發(fā)，最終抵達了那個"身喺天下，心系天下"的理想境界。

正如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所言："詩意地，人棲居在這片大地上。"樹科用他的粵語詩句為我們展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性：詩意地，人旅行在這片大地上，在移動中棲居，在方言中尋找家園。這種空間辯證法，或許正是我們這個流動時代的最高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