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梯上的精神鄉(xiāng)愁》
——論樹科粵語詩《天堂把樓梯》的現(xiàn)代性寓言
文詩學觀察者
在香港詩人梁秉鈞的方言詩學譜系中,樹科的《天堂把樓梯》以其獨特的粵語韻律編織出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寓言。這首創(chuàng)作于后疫情時代的詩作,在九聲六調(diào)的粵語肌理中,將嶺南特有的世俗智慧升華為哲學沉思。詩人以"樓梯"為樞紐意象,在垂直向度的空間建構(gòu)中,展開對生命本質(zhì)的詰問,其語言實驗背后涌動著存在主義式的精神返鄉(xiāng)。
一、方言的垂直維度:語言拓撲學中的精神坐標
在"直頭喺出世噈帶嚟嘅命水"這句開篇宣言中,粵語特有的副詞"直頭"(徑直)與"噈"(就)構(gòu)成垂直向度的語法暴力。這種方言特有的語序倒裝,將"命定"的沉重感直接砸向讀者,形成類似本雅明所說的"辯證意象"的爆破效果。詩人刻意選用"蘇蝦仔"(嬰兒)這類嶺南童謠慣用語,在俚俗與崇高的張力中,構(gòu)建起存在主義的語言裝置。
但丁在《神曲》中將天堂描繪為九重螺旋上升的穹頂,而樹科筆下的"睇唔見嘅樓梯"卻是香港劏房般的逼仄空間。這種垂直空間的異化,暗合齊奧朗關(guān)于"存在就是垂直的眩暈"的哲學論斷。當詩人用"死捱爛捱"這種茶餐廳伙計的日常抱怨,描述普羅米修斯式的上升意志時,語言的褶皺里藏著香港特有的生存智慧——正如黃碧云小說中那些在樓梯間奔波的菲傭,梯級已成為后殖民城市的精神量尺。
二、身體的拓撲學:階梯作為存在之鏈
"一步一級,一級上咗一步"的句法回環(huán),形成德里達所謂的"延異"鏈條。這種機械重復的攀爬動作,恰似西西弗斯神話的現(xiàn)代變奏。但樹科的顛覆性在于,他將希臘神話的水平推石改寫成垂直攀登,暗喻消費社會將存在價值量化為樓層高度的荒誕邏輯。詩中"身價"與"天堂"的語義并置,暴露出資本主義將靈魂物化為樓面價格的殘酷現(xiàn)實。
這種身體政治學在嶺南文化中早有先聲。清代屈大均《廣東新語》記載疍民"以舟為梯"的水上生活,與今日中環(huán)白領(lǐng)的電梯人生形成跨時空對話。詩人用"天囻"(天國)取代標準語的"天堂",在粵語特有的鼻韻母中注入神學維度。這個自造詞既指涉房地產(chǎn)廣告中的"天際豪宅",又暗合《圣經(jīng)》中雅各夢見的天梯,在世俗與神圣的裂縫間豎起存在的十字架。
三、聲音的拓撲學:粵語韻律中的救贖可能
全詩押隱性的[ei]韻(命水、樓梯、身價),這種粵語特有的復合元音在口腔后部形成回旋氣流,恰似攀登者沉重的喘息。但丁在《神曲》中用三韻體構(gòu)建神圣秩序,而樹科用茶樓叫賣般的市井韻律,譜寫出現(xiàn)代人的精神安魂曲。"你唔信,諗諗就明咗啦"這句突然的降調(diào),如同電梯急停時的失重感,暴露出上升神話的脆弱根基。
在聲音政治學層面,詩人用粵語聲調(diào)對抗普通話的霸權(quán)體系。第三聲的"捱"與第六聲的"價"形成陰陽對位的聲調(diào)張力,這種語言的地方性抵抗,令人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在淺水灣酒店樓梯上的徘徊。當標準語將"樓梯"簡化為功能符號時,粵語的"樓梯"(lou4
tai4)仍保留著"樓臺"的古意,在聲韻褶皺中埋藏著詩意的救贖可能。
四、結(jié)語:作為精神返鄉(xiāng)的下降美學
在2019年香港街頭的催淚煙中,在劏房逼仄的逃生梯上,樹科的詩句成為一代人的精神測高儀。這首詩最深刻的悖論在于:當我們"提升己己"抵達"天囻定位"時,發(fā)現(xiàn)的不過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的被遺忘"?;蛟S真正的天堂不在垂直攀登的終點,而在方言的聲調(diào)褶皺里,在茶餐廳旋轉(zhuǎn)樓梯的陰影中,在重新發(fā)現(xiàn)"蘇蝦仔"般本真存在的下降途中。
這首粵語詩作猶如本雅明筆下的"單行道",在語言的異質(zhì)空間里,為困在存在之梯上的現(xiàn)代人,打開了一條螺旋上升的下降通道。當電梯成為垂直牢籠,或許唯有方言的聲調(diào)漣漪,能為我們打撈沉沒的精神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