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宇宙詩學》
——論樹科《我哋之間》的粵語本體論與存在之思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星圖中,粵語詩歌猶如一顆獨特的脈沖星,以方言的節(jié)奏向宇宙發(fā)送著加密的訊號。樹科的《我哋之間》正是這樣一首以粵語為載體的宇宙詩,它通過方言特有的語法結構和擬聲詞匯,構建了一個關于存在與虛無的微型宇宙模型。這首詩表面上呈現(xiàn)為祖孫三代的簡單對話,實則暗藏著一個從恒星演化到黑洞吞噬的宏大敘事,最終將人類存在置于宇宙尺度的真空之中進行哲學拷問。本文將從粵語的詩性本體論、宇宙意象的層級解構、以及方言與宇宙話語的互文關系三個維度,剖析這首短詩如何以方言的"土氣"承載宇宙的"玄思",實現(xiàn)地方性與普遍性的詩學統(tǒng)一。
一、粵語的詩性本體論:方言作為存在的家園
粵語作為漢語族中最古老的語言分支之一,保留了中古漢語的入聲系統(tǒng)和大量古漢語詞匯。在《我哋之間》中,詩人刻意選擇"噈"(同"就")這個在標準漢語中已邊緣化的粵語專用字,構建起三代人之間的宇宙關系圖譜。"我噈喺地球你噈系月光阿爺噈太陽……"這三行詩中,"噈"字的重復使用形成了一種語言上的引力場,將地球、月光、太陽這三個天體鎖定在特定的語法軌道上。這種表達在標準漢語中會顯得冗余,但在粵語語境中卻強化了存在的確定性——每個主體都被牢牢錨定在各自的宇宙坐標上,就像粵語本身在漢語大家庭中的獨特定位。
詩中"自然嘅自然自然嘟自然"這兩行更展示了粵語的聲音詩學。"嘟"這個擬聲詞在普通話中通常寫作"都",但詩人選擇用口字旁的"嘟",既模擬了粵語發(fā)音[dou1],又通過字形暗示了聲音的物質(zhì)性。這種書寫策略讓人聯(lián)想到張棗的"鏡子的修辭",即通過文字的物質(zhì)性來反射語言本身的質(zhì)地。當宇宙規(guī)律被方言擬聲詞重新表述時,宏大的"自然"概念就被賦予了地方性的親切感,就像海德格爾所說的"語言是存在的家園",而方言則是這個家園中最私密的房間。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中"嘻嘻"這個粵語常見的笑聲擬聲詞。在描述宇宙終極虛無的語境中插入這樣的口語化表達,制造了嚴肅與戲謔的張力。這種張力恰恰體現(xiàn)了粵語文化的特質(zhì)——在面臨終極問題時,嶺南文化往往以幽默消解沉重。錢鐘書在《圍城》中描寫的粵人形象正是這種特質(zhì)的體現(xiàn),而樹科在此將這種文化性格提升到了宇宙觀的層面。
二、宇宙意象的層級解構:從紅巨星到語言黑洞
《我哋之間》構建了一個精密的宇宙意象層級。表面上看,詩歌只是列舉了太陽系中的幾個天體,但實際上隱藏著一個完整的恒星生命周期敘事:"太陽紅巨星……嚟梗白矮星跟緊大恒爆噈喺黑洞度"。詩人用粵語特有的時間副詞"嚟梗"(即將)和"跟緊"(緊接著),將億萬年的恒星演化壓縮為幾個急促的語言瞬間,這種時間處理方式與艾略特在《四個四重奏》中"將時間壓縮為一個時刻"的策略異曲同工。
更具突破性的是詩人將"阿爺噈太陽"這個家族比喻與恒星演化科學并置的做法。當太陽變成紅巨星吞噬地球時,建立在"地球-月光-太陽"對應"我-你-阿爺"的抒情結構也隨之崩塌。這種將家族譜系投射到宇宙譜系的做法,讓人想起博爾赫斯在《阿萊夫》中描述的"看見宇宙的那個點",但樹科的創(chuàng)新在于用方言的親切感消解了宇宙的恐怖。當粵語語氣詞"呢"出現(xiàn)在"嘻嘻,我哋呢?"這樣的問句中時,關于人類存在的終極問題被包裹在了日常聊天的語調(diào)里。
詩歌最后三行構成了一個語言的黑洞:"泡泡嘅真空仲有我哋咩……"。這里的"泡泡"意象具有多重指涉:既是宇宙學中的真空泡沫理論,又是孩童游戲的日常場景,更是對語言本身脆弱性的隱喻。德里達在《論文字學》中指出,語言就像不斷生成又破滅的泡沫,而樹科用粵語特有的句末助詞"咩"(表示疑問)將這個哲學洞見轉化為了聲音的震顫。當整個宇宙都歸于真空時,方言的語助詞成了人類存在的最后痕跡。
三、方言與宇宙話語的互文:一種新的詩學可能
《我哋之間》創(chuàng)造性地實現(xiàn)了方言口語與宇宙話語的互文。這種互文不是簡單的詞語嫁接,而是在思維層面上的深度融合。詩人用粵語的語法結構重構了宇宙論:標準漢語會說"太陽是紅巨星",而詩中"太陽紅巨星……"的省略句式,既符合粵語口語習慣,又模仿了天體運行的不完整軌跡。這種語言策略類似于龐德在《地鐵車站》中省略系動詞的做法,但樹科的創(chuàng)新在于將現(xiàn)代主義詩學與方言語法自然結合。
詩歌中"宇宙嘟真空"與"泡泡吹真空"形成有趣的對照。前一句的"嘟"(都)是副詞,表示全稱判斷;后一句的"吹"是動詞,描述具體動作。這種從抽象到具象的轉換,通過粵語特有的"嘅"(的)、"咩"等助詞得到強化,構建了一個既抽象又具體的宇宙模型。馬拉美曾說"世界最終將歸于一本美麗的書",而樹科似乎暗示這本書或許是用方言寫成的。
在當代詩歌語境中,《我哋之間》提供了一種抵抗普通話語霸權的詩學路徑。就像沃爾科特用克里奧爾英語重寫荷馬史詩,樹科用粵語重寫了宇宙史詩。這種寫作的勇氣令人想起北島在《回答》中的"我不相信",但樹科用方言的柔軟包裹了懷疑的鋒芒。當詩歌以"仲有我哋咩……"結束時,那個懸置的粵語助詞"咩"就像一顆即將熄滅的恒星,在語法虛空中發(fā)出最后的疑問。
結語:方言宇宙學的詩學啟示
樹科的《我哋之間》通過粵語獨特的語法結構和擬聲詞匯,構建了一個既親切又陌生的宇宙圖景。在這幅圖景中,人類的存在被置于恒星演化與黑洞吞噬的宏大敘事里拷問,而方言成了抵抗宇宙虛無的最后堡壘。詩歌最后那個懸而未決的"咩",就像薛定諤的貓既死又活的量子態(tài),將人類存在的終極問題保持在了語言的疊加態(tài)中。
這首詩給當代詩學的啟示在于:方言不僅是地方經(jīng)驗的載體,更是重新思考普遍性問題的獨特路徑。就像本雅明所說的"翻譯者的任務"是尋找純語言,樹科的粵語詩歌似乎在尋找一種純詩——能夠同時容納地球上的地方性和宇宙中的普遍性的詩。在標準漢語日益主導的文學場域中,《我哋之間》這樣的粵語詩歌就像詩中的"泡泡",脆弱但頑強地反射著存在的光澤。
當太陽最終變成黑洞,當所有語言都歸于真空,或許只有方言中那些無法翻譯的語氣詞和擬聲詞,會成為人類存在過的最后證據(jù)。這也許就是樹科通過這首短詩向我們傳遞的最深刻訊息:在宇宙的尺度上,唯有最土的聲音,才能發(fā)出最玄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