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78章 《方言的復調(diào)》（第1頁）

《方言的復調(diào)》

——論《講嘢啫》中粵語詩學的解構力量與語言政治

文元詩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版圖中，方言寫作始終保持著一種邊緣而倔強的存在。當普通話以國家語言的姿態(tài)統(tǒng)攝文學表達時，粵語詩歌《講嘢啫》以其獨特的語言姿態(tài)，撕開了標準語構筑的符號帷幕，暴露出語言與權力之間隱秘的共謀關系。這首僅六行的短詩，通過"細路仔"（小孩）與"阿爺"（爺爺權力象征）的語言對比，構建了一個精妙的語言政治寓言，其價值不僅在于方言的詩性呈現(xiàn)，更在于它對語言等級制度的犀利解構。

一、聲音政治學：從巴赫金的復調(diào)到粵語詩學

巴赫金在《對話的想象》中提出的"復調(diào)"理論，為我們理解《講嘢啫》的語言策略提供了重要視角。詩中"細路仔話嘅五個字同阿爺喺城樓話嘅一樣"構成了聲音的雙重奏——孩童的天真絮語與權力者的莊嚴宣告被并置在同一語言平面上。這種并置本身即是一種顛覆，當"五個字"的具體內(nèi)容被有意省略時，詩歌巧妙地轉移了我們的注意力：重要的不是說了什么，而是誰說以及如何說?；浾Z作為載體在此扮演著關鍵角色，它既是被言說的對象，又是言說的媒介，這種自我指涉性使詩歌獲得了深層的元語言維度。

"一樣？一唔一樣……"這一設問句式，暴露出語言認同背后的暴力。標準語體系總是試圖抹平差異，制造"一樣"的幻覺，而粵語特有的語氣詞""則頑強地標示著差異的存在。值得注意的是，詩人選擇用漢字書寫粵語口語，這種"言文分離"的困境恰恰成為詩歌的力量源泉——當"噈"、"噃"、"哈"等字眼以陌生化的姿態(tài)闖入讀者視野時，它們不僅傳遞意義，更凸顯了自身作為符號的物質(zhì)性。這與德里達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批判形成呼應：語音不再優(yōu)先于文字，方言的語音特質(zhì)通過文字獲得了獨立存在的價值。

二、城樓上的語言：權力地理學的詩學顯影

"阿爺喺城樓"這一意象具有豐富的象征內(nèi)涵。城樓作為權力展演的傳統(tǒng)空間，其語言總是被賦予超越日常的神圣性。在當代中國語境中，天安門城樓更是一個凝結著復雜歷史記憶的符號。詩人將孩童語言與城樓宣言并置，實際上解構了這種語言的神圣性。當權者的話語被拉平到與孩童絮語同等的位置，語言背后的權力光環(huán)便顯得可疑起來。這種"降格"手法令人想起巴赫金對狂歡節(jié)文化的分析——在狂歡的世界里，崇高與卑賤的界限被暫時取消，一切等級都被懸置。

詩歌第二節(jié)的"話噈話，真嘅假嘅話系一樣噃又唔喺一樣哈……"進一步深化了這種解構。粵語特有的虛詞"噈"、"噃"、"哈"在此承擔著重要的詩學功能：它們既模擬了口語的流動質(zhì)感，又通過語氣的變化暗示了意義的不確定性。"真嘅假嘅"這一并列結構取消了真假的二元對立，而"一樣"與"唔喺一樣"的矛盾表述，則暴露出語言認同背后的任意性。這種表達方式與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形成對話：語言的意義不在于其與現(xiàn)實的對應，而在于其在特定生活形式中的使用方式?；浾Z在此不僅是表達工具，更成為了反思語言本質(zhì)的媒介。

三、方言詩學的抵抗美學

《講嘢啫》的抵抗性不僅體現(xiàn)在內(nèi)容層面，更深刻地植根于其形式選擇。在普通話寫作占據(jù)主流的當代詩壇，粵語詩歌的堅持本身就是一種文化政治的實踐。詩人通過對方言虛詞的精心運用，構建了一種"非標準"的詩意。這些虛詞在標準漢語中往往被視作冗余，但在粵語詩歌中卻成為表達細膩情感和復雜語氣的重要載體。這種對"次要語言"價值的肯定，與德勒茲所說的"少數(shù)文學"特質(zhì)不謀而合——少數(shù)文學總是在主流語言的內(nèi)部開辟異質(zhì)空間。

詩歌結尾的"又唔喺一樣哈……"尤其耐人尋味。這個看似隨意的感嘆，實則包含著深刻的詩學智慧。"哈"字既可能是疑問，也可能是自嘲或無奈，其模糊性恰恰抵抗了標準語對確定性的追求。這種抵抗不是正面沖突，而是通過差異的微妙顯現(xiàn)來動搖中心的權威。正如霍米·巴巴在討論"混雜性"時所指出的，殖民話語的權威正是在被殖民者對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誤用中被消解的?；浾Z詩歌對標準漢語的"創(chuàng)造性誤用"，同樣構成了一種溫和而堅定的抵抗。

四、語言人類學視野下的《講嘢啫》

從語言人類學角度看，《講嘢啫》呈現(xiàn)了語言作為文化實踐的多層意涵。詩中三代人的語言關系（細路仔-阿爺-隱含的父輩）構成一個微型的語言代際譜系?；浾Z在此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身份認同和文化記憶的載體。當全球化和城市化進程不斷侵蝕方言生存空間時，這首詩通過詩意的語言實踐，完成了一次文化記憶的保存和重構。這種重構不是懷舊的，而是批判性的——它讓我們看到，所謂"標準語"的確立過程，往往伴隨著對象牙塔外語言多樣性的壓抑。

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的"話"字值得特別注意。在粵語中，"話"既指"說"的動作，也可指"話語"本身。這種動詞與名詞的模糊界限，暗示了語言作為實踐與作為系統(tǒng)的雙重性質(zhì)。當詩人寫道"話系一樣噃又唔喺一樣哈"時，他實際上揭示了語言認同的表演性——"一樣"不是本質(zhì)的狀態(tài)，而是被"話"（說表演）出來的效果。這種認識與朱迪斯·巴特勒對性別表演性的分析具有相似的理論鋒芒，都將看似自然的范疇揭示為話語建構的產(chǎn)物。

五、結論：方言詩學的政治潛能

《講嘢啫》的深刻性在于，它通過極簡的語言形式，展現(xiàn)了方言詩學的政治潛能。這首詩不是簡單的方言展示，而是通過方言與標準語的張力，暴露了語言背后的權力機制。在文化同質(zhì)化日益加劇的當代社會，這樣的詩歌實踐提醒我們：保衛(wèi)語言的多樣性，不僅是文化保存的需要，更是抵抗符號暴力的政治行動。當"細路仔"的粵語與"阿爺"的官話在詩歌空間中獲得平等地位時，一種民主的語言倫理也隨之顯現(xiàn)——沒有一種語言應該天生屈居次要地位，每種語言都承載著獨特的世界經(jīng)驗。

《樹科詩箋》中的這首小詩，以其看似隨意的口語表達，完成了對語言等級制度的精妙解構。在這個意義上，它不僅是粵語詩歌的杰出代表，更為我們思考語言與權力、方言與標準語的關系提供了寶貴的詩學樣本。當讀者反復品味"一唔一樣"的疑問時，他們不僅面對著語言的差異，更面對著隱藏在語言差異背后的文化政治命題。這或許就是方言詩學的最高使命——通過語言的復調(diào)，讓我們聽見那些被標準化的世界所壓抑的異質(zhì)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