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瑤華節(jié)當日。
這一天全城百姓不事生產(chǎn),從晨起便開始灑掃祭拜,蒸糕點擺糖飴,喜氣洋洋地過節(jié),不過對朝臣來說,就沒那么輕松了。
天剛蒙蒙亮,滿朝的文武百官便需著全套朝服入宮參加朝賀大典,在禮官的唱贊聲中三跪九叩,向貴妃獻上賀表與賀儀,而后更是要列隊徒步十里,至城北天壇觀禮魏王殿下主持的祭天大典。等整套流程走完,已是午后三刻,方才能暫返府邸歇息,但也歇不了幾個時辰,及至傍晚暑氣稍褪,又需更衣整冠,再入宮門赴華池夜宴。
朝臣尚且如此,更不必說魏王殿下本人,忙得精疲力盡,還必須強打精神,不能露出半分倦容,簡直跟渡劫似的。
更可憐的是,渡劫的還不只他一個,宋渡雪作為貴妃娘娘的親侄子,也在夜宴邀請的賓客之中,因此心情極為糟糕,視興致勃勃跟著過節(jié)的朱菀等人如無物,一整天都頂著張臭臉,等到下午陳清晏回來,便和他一道出門了。
是夜,六街燈火,金吾不禁。
宮墻之外游人如織,宮墻之內(nèi)笙歌鼎沸,數(shù)十尊連枝金燈將大殿照得燈火通明,云帳無風(fēng)自掛,古琴無人自彈,紫檀案幾上的酒盞不斟自滿,叫席間百官驚嘆不已——永寧帝特意將此番夜宴定名為望仙宴,裝飾布置幾乎全為價格不菲的凡器,用來討貴妃開心。
宋懷珠盛裝陪坐在他右側(cè),鬢角明珠瑩然生暈,其容色之盛,足令六宮粉黛黯然失色,卻仍與宋渡雪上回見她時沒有兩樣,言談舉止無懈可擊,一顰一笑皆浮于表面,好像個精美動人的人偶,看不出真實的喜怒。
貴妃娘娘開不開心不知道,但一定有人沒那么開心——陳晟左手邊的位置空蕩蕩,皇后并未出席。
宋渡雪原以為是貴妃榮寵過甚,皇后避而不見,但聽見身后幾個官吏低語,才知道原來不只這一回,皇后已經(jīng)有兩三年未在各類典儀上露過面了,似乎真是沉疴纏身,久臥病榻。
若是如此,那么……
宋渡雪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對面,他坐在陳清晏身旁,位于西側(cè)首位,正對著東側(cè)的太子之席。
太子殿下年紀與他差不多大,或許稍長一兩歲,長相肖似他母后更多,方額厚唇,目光沉穩(wěn),眉心有一道淺淺的豎痕,看起來思慮過重,沒有陳晟與陳清晏身上那股叫人親近的勁兒。
如果皇后真的病入膏肓,天底下最著急的人非這位太子殿下莫屬,畢竟無論出身還是地位,一旦皇后之位空出,必定屬于宋懷珠,不僅朝臣提不出非議,百姓更是會認為理所當然,本該如此。
等到皇后換了人,下一步是不是就該輪到太子了呢?
怪不得從方才起,朝臣的賀詞就隱隱分成了兩派,一派不遺余力地夸贊魏王聰慧能干,另一派則明褒暗貶,提醒皇帝貴妃勢大,已有僭越中宮之嫌,不合祖宗禮法。
這些在朝堂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老狐貍們鼻子比狗還靈,不可能輕舉妄動,看來擁立魏王已成氣候,陳晟也并未有意打壓,甚至還將他最看重的同塵監(jiān)交給了陳清晏,此舉細細琢磨起來,含義就很多了,難怪陳清晏那小子屁顛屁顛地獻殷勤,娘家的底細說賣就賣。
宋渡雪默默垂下眼簾,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戲謔。
就是不知道永寧帝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是真打算將江山傳給這位仙家后人,還是只不過想空手套白狼?
“……若非陛下圣德感動天地,怎會請來如此多仙人相助,又得授如此多的玄妙仙法?我等凡人無緣仙道,數(shù)千年來只困于方寸,而今托陛下的福,化人間為仙界,此乃堯舜之功,臣等得沐天恩,不勝欣幸?!?/p>
他這番馬屁算是拍進了陳晟心里,雖嘴上不承認,臉上的笑容卻壓都壓不?。骸皠⑶淝易。贿^是些取巧之道,朕的皇侄尚在席間,在仙家大公子面前妄談仙界,豈非班門弄斧?朕可不敢當?!?/p>
宋渡雪道:“陛下過謙了,晚輩也不過一介凡人,得見盛景如此,亦是驚嘆不已?!?/p>
他主動提起這茬,陳晟便問:“大公子身在仙家,為何至今仍未入道成仙?”
宋渡雪思忖片刻,勾起唇角,一點愧色也沒有地大放厥詞:“仙人或凡人,在晚輩看來也不過為兩種活法,并無高下之分,晚輩還沒嘗夠做凡人的滋味,暫時不愿成仙?!?/p>
此言一出,座下百人無不驚訝,畢竟世間多得是向往神仙而不得的凡人,仙為尊,凡為卑,此乃天經(jīng)地義,哪聽過這種胡言亂語?
又聽那不知人間疾苦的仙家大公子繼續(xù)輕狂道:“更何況也不是沒有棄仙道而入凡道的先例,姑姑可以,侄兒為何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