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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巖小說>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類作文 > 第82章 硯之云袖(第1頁)

            第82章 硯之云袖(第1頁)

            秋天的蘆葦蕩是最迷人的。蘆花飛起來的時候,像漫天的雪,白花花的,風(fēng)一吹,就“簌簌”地響,像誰在低聲說話。沈硯之說,這是蘆葦在唱情歌。他會帶著我鉆進蘆葦蕩深處,那里安靜得很,只有風(fēng)吹過葦葉的聲兒,還有我們的腳步聲,踩在干枯的葦桿上,“咔嚓咔嚓”的,像在敲一支簡單的節(jié)拍。

            他總愛背著我走。我趴在他背上,能聞到他發(fā)間的草木香——那是他幫船家割蘆葦時沾的露水氣,還有陽光曬過的味道,暖烘烘的?!澳憧?,這蘆葦蕩像不像大海?”他忽然說,聲音從胸腔傳過來,震得我耳廓發(fā)麻,“我們就是兩只鳥,在里面自由自在地飛?!?/p>

            蘆葦白的時候,他會帶我去蕩里采蘆花。他說要做個蘆花枕,“冬天枕著暖和”。他的布鞋陷在泥里,褲腳沾著草籽,卻笑得比蘆花還亮。我跟在后面,看他把蘆花捆成束,陽光透過縫隙落在他發(fā)間,像撒了把碎金……

            “你看這蘆花,”他舉起一束,風(fēng)一吹,白絨絨的飛起來,“看著軟,根卻韌著呢?!彼鋈豢人云饋?,咳得腰都彎了,臉漲得通紅。我要扶他,他卻擺手:“老毛病了,過了這陣就好?!焙髞聿胖?,他小時候在河里救過落水的孩童,嗆了水,傷了肺,天一涼就犯咳,只是從不肯在我面前顯露半分難受。

            那天晚上,他咳得厲害,我把他的頭枕在我腿上,給他拍背。月光從艙窗漏進來,照得他臉色發(fā)白,嘴唇卻泛著點不正常的紅。他卻抓著我的手,按在他心口:“你聽,跳得還挺有勁,別怕。”我眼淚掉在他手背上,燙得他瑟縮了一下,他就笑,用指腹擦我眼角:“哭什么,我還沒聽夠你彈《采蓮曲》呢?!?/p>

            他開始教我彈琵琶,指尖握著我的手,一遍遍地糾正:“這里要輕,像摸蘆花;這里要重,像踩泥地?!蔽铱倧楀e,他就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輕輕咬一下:“記住這疼,就忘不了了?!逼鋵嵞睦镄枰蹃碛?,他掌心的溫度、呼吸的節(jié)奏、說話時的耐心,早就刻進了骨頭里。

            我學(xué)會了做綠豆酥,是跟鎮(zhèn)上的點心鋪老板娘學(xué)的。起初總做不好,面和得太硬,酥皮起不了層,綠豆餡要么太甜,要么太淡。沈硯之從不嫌棄,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連掉在桌上的碎屑都撿起來吃掉,說“這是我娘子做的,再難吃也香”。后來練熟了,酥皮層層起,綠豆餡帶著股清甜味,他就說:“比淮揚最好的點心鋪還香,以后我們開個鋪子,就賣云袖牌綠豆酥,保準(zhǔn)火。”他說這話時,眼里的光比柜臺里的蜜餞還亮。

            他教我認(rèn)琴譜,那些彎彎曲曲的符號像小蝌蚪,我總記不住。他就耐心地教,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念,手指在琴弦上比劃:“這個是‘宮’,像屋里的暖爐;這個是‘商’,像檐角的風(fēng)鈴?!蔽覍W(xué)得慢,有時一個調(diào)子要練上幾十遍,他從不嫌煩,只是笑著說:“慢慢來,我等你?!庇写挝医K于彈對了《采蓮曲》的前兩句,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抱著我轉(zhuǎn)了好幾個圈,船板被踩得“咯吱”響,像在為我鼓掌。

            我們一起補畫舫的漏洞。那年夏天雨多,船底滲了水,他爬到船頂,我在下邊遞釘子和木槌。陽光很烈,曬得他脖子上的汗珠像水晶,順著喉結(jié)往下滾,滴在衣襟上,洇出一片深色。我給他遞水,他仰頭喝,喉結(jié)滾動,水珠順著下巴滴在胸口,我伸手去擦,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眼里的光比陽光還亮:“有你在,真好?!?/p>

            每年的冬天來得都似乎特別早。第一場霜降的時候,沈硯之正在補船縫。他說雪水會漏進艙里,得趕緊糊上桐油布。我給他遞布,見他手指凍得發(fā)紅,像熟透的櫻桃,就把他的手揣進我懷里暖著。他笑,耳尖卻紅了:“傻丫頭,我不冷?!?/p>

            可他的咳嗽越來越重,夜里常??鹊教炝?。我去鎮(zhèn)上請大夫,大夫摸著他的脈,眉頭皺得很緊:“積勞成疾,得靜養(yǎng),不能再受風(fēng)寒了?!笨伤€是每天爬起來,說“得把船修結(jié)實了,不然開春載不動你”。他開始繡荷包,針腳歪歪扭扭的,卻繡得格外認(rèn)真,說“等開春送你,上面繡蘆花,像不像我們采的那些?”

            第一場雪落的時候,我們正在船艙里圍爐烤紅薯。紅薯是從鎮(zhèn)上換來的,個大,皮兒薄,烤得焦黑,掰開里面是金燦燦的瓤,冒著熱氣,甜得流油。沈硯之把最軟的那塊遞給我,自己啃著帶點硬心的。雪落在船篷上,“簌簌”的,像撒了把鹽,船艙里卻暖烘烘的,炭火“噼啪”響,映著我們的臉,紅撲撲的。

            他忽然說:“等攢夠了錢,我們就在淮揚買間小屋子,不用大,能放下一張琴,一張桌就行。院里種棵柳樹,春天發(fā)芽了,綠瑩瑩的好看。我彈琴,你繡花,下雨的時候就坐在廊下聽雨聲,好不好?”

            “好?!蔽铱偸沁@樣回答,眼睛里的笑藏不住,像落了星星。那時我總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有很長,長到能等柳樹枝繁葉茂,長到能把荷包上的蘆花繡得栩栩如生。

            第八年冬天,淮揚下了場大雪。雪下了三天三夜,把天地都染成了白的,河灘上的蘆葦被壓彎了腰,像一群鞠躬的老人。畫舫像被困在冰窖里,船篷上的積雪厚得能沒過腳踝,推開門,冷風(fēng)像刀子似的刮臉。

            畫舫里沒炭了。前幾天去鎮(zhèn)上換炭,炭鋪的老板說雪太大,炭運不過來,只給了我們一小筐,早就燒完了。船艙里冷得像冰窖,呼出的氣都能變成白汽,我的手腳凍得發(fā)麻,縮在被子里,還是止不住地發(fā)抖……

            沈硯之把所有的被子都蓋在我身上,有我們自己縫的棉被,有從鎮(zhèn)上淘來的舊棉絮,堆得像座小山,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他自己卻只裹著件單薄的夾襖,抱著那把舊琴縮在角落,琴身被他焐得溫?zé)?。“別凍著琴,”他笑著說,牙齒都在打顫,“這是我爹留的念想,比我的命還金貴?!?/p>

            那天晚上,他開始咳嗽。起初只是偶爾咳兩聲,像被冷風(fēng)嗆著了,我沒太在意,給他裹了件我的棉襖??珊蟀胍?,咳嗽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重,他咳得直不起腰,蜷縮在那里,像只受傷的蝦,臉白得像紙,嘴唇卻泛著紫。

            “我去鎮(zhèn)上請大夫?!蔽遗思褚律丫鸵鉀_,手剛摸到船門,就被他抓住了。他的手冰得像鐵,力氣卻大得驚人。

            “別去,”他喘著氣,聲音嘶啞得像破鑼,“雪太大,船劃不動,你會凍著的?!?/p>

            “那你怎么辦?”我眼淚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燙得他瑟縮了一下。

            “沒事,”他扯出個笑,比哭還難看,“我這是老毛病了,抗抗就過去了。”

            可他沒能抗過去。天快亮的時候,他的咳嗽聲突然停了,我心里一緊,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像風(fēng)中的燭火。我抱著他,他的身體越來越冷,像塊冰,只有心口還有點余溫。

            “云袖,”他喘著氣,拉著我的手,那只曾經(jīng)彈過無數(shù)動人曲子的手,此刻冰冷而無力,“別難過,我這輩子,能遇見你,能聽你唱《采蓮曲》,夠了?!?/p>

            “不許說胡話!”我眼淚掉在他手上,燙得像火,“你還要陪我去買小屋子,種柳樹呢!我們說好了的!”

            他笑了,眼里的光卻越來越暗,像風(fēng)中搖曳的殘燭,“那把琵琶……你留著,想我的時候,就彈彈《采蓮曲》……”

            他的手慢慢松開,垂了下去,像片被風(fēng)吹落的葉子。

            就在那時,蘆葦蕩的冰裂了,“咔嚓”一聲,脆得像誰把琴弦繃斷了。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卻像炸雷一樣在我耳邊響。我抱著他,直到他的身體徹底變涼,雪落在我的頭上、肩上,融化成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我卻一點都不冷,心里的熱,好像都跟著他走了,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寒……

            我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坐了多久,直到太陽出來,雪開始融化,把我的衣裳浸得濕透,我才像剛從夢里醒來。我把他抱進船艙,給他換上他最喜歡的那件青布長衫,梳了梳他的頭發(fā)——他總說頭發(fā)要梳得整齊,“看著精神”??晌业氖种付兜脜柡?,總也梳不整齊,就像我永遠(yuǎn)也學(xué)不會他教的水紋調(diào)子。

            我把畫舫賣了。買主是個跑船的老漢,看著我可憐,多給了我兩吊錢。我用那些錢,在蘆葦蕩邊買了塊地,把他葬在那里。墳前種了棵柳樹,是我從河灘上挖來的,帶著細(xì)軟的根須,我小心翼翼地栽下去,澆了點河水,心里想,他喜歡聽風(fēng)吹柳葉的聲兒,這樣他就不會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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