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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煙雨風(fēng)史（第1頁）

有天夜里，阿禾幫著點妝臺上的燭火。黃銅燭臺被歲月磨得發(fā)亮，燭芯剛觸到火星時“噼啪”跳了兩下，像是在伸懶腰，隨后便穩(wěn)穩(wěn)地燃起來，火苗忽明忽暗，把周遭的物件都鍍上了層晃動的金邊。蘇燕卿就坐在妝臺旁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捻著枚銀針，正在給件素白的絹衫繡邊，燈光斜斜地打在她臉上，眼尾的細紋被映得忽深忽淺，像是古畫里的仕女突然活了過來，連鬢角的碎發(fā)都帶著柔光。

阿禾蹲在地上，看著燭芯上跳動的火苗，忽然覺得那團橘紅色的光有些眼熟——像極了上個月蘇燕卿唱《夜奔》時眼尾的光。那天蘇燕卿穿了身棗紅色的靠，水袖一甩，翎子一挑，唱到“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時，眼尾的光又烈又燙，仿佛能燒穿戲服，燒穿臺下所有的喧囂，連空氣都被烤得發(fā)燙。此刻燭火的光也帶著這種勁，明明滅滅間，好像能把那些藏在角落里的苦難都燒得干干凈凈。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發(fā)現(xiàn)眼上的白翳又薄了些，透過朦朧的光，竟能數(shù)清蘇燕卿發(fā)間珠花的紋路。那是支銀質(zhì)的梅花簪，花瓣上嵌著顆不大不小的珍珠，珍珠表面有個極小的坑，坑里嵌著點暗紅，在燭火下泛著淡淡的光，像是誰的血凝固在了那里，又被歲月磨得溫潤。

“想聽聽婉君的故事嗎？”蘇燕卿忽然停了手，銀針懸在絹衫上方，針尖的絲線還在微微顫動。她往燈盞里添了點燈油，燈芯“呼”地亮了起來，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個蹲在地上，一個坐著刺繡，像幅流動的水墨畫，隨著燭火晃動?！八任以鐏砦迥?，是樓里當(dāng)年的頭牌，唱《西廂記》能讓石頭動心。”

蘇燕卿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指尖捻著銀針在燭火上燎了燎，把線頭燒出個小小的疙瘩：“婉君是蘇州人，家里原是開繡莊的，據(jù)說她爹的蘇繡在當(dāng)?shù)睾苡忻?，連知府大人的太太都點名要他繡嫁衣。婉君從小跟著爹學(xué)繡活，十歲就能繡出整幅的《百鳥朝鳳》，針腳細得像頭發(fā)絲?！?/p>

“十三歲那年，她跟著娘去鎮(zhèn)上趕集，被人販子拐了，一路賣到咱們這兒。”蘇燕卿低頭穿線，絲線穿過針孔的瞬間，她輕輕吁了口氣，“剛到煙雨樓時，她瘦得像根豆芽菜，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辮子上還系著根紅頭繩，見了人就躲，像只受驚的小鹿。老鴇看她年紀小，又生得清秀，本想好好調(diào)教，可她性子太倔，說什么都不肯學(xué)唱那些靡靡之音。”

阿禾聽得入了神，手里的燭臺不知不覺往蘇燕卿那邊挪了挪，想離那些故事更近些。

“老鴇氣壞了，說她‘骨頭太硬’，把她關(guān)進柴房?！碧K燕卿的聲音沉了沉，指尖的銀針在絹衫上繡出朵小小的蘭草，“柴房里又黑又潮，地上全是稻草，還有老鼠跑來跑去。老鴇每天讓丫頭送一碗餿飯，要是婉君不肯開口學(xué)唱，就用藤條抽她。我偷偷去看過一回，她趴在稻草上，背對著門，衣服被抽得稀爛，血把稻草都染紅了，可她咬著牙，連哼都不哼一聲?！?/p>

“后來老鴇換了法子，寒冬臘月里，讓丫頭提著冷水往她身上潑?！碧K燕卿的指尖微微發(fā)顫，銀針差點扎到手指，“那時候河面都結(jié)了冰，冷水潑在身上，瞬間就結(jié)成了冰碴。婉君就裹著濕衣服坐在稻草堆里，凍得嘴唇發(fā)紫，牙齒打顫，卻硬是坐了一夜。第二天老鴇讓人去看，以為她肯定凍僵了，誰知她還醒著，正用凍得發(fā)僵的手指，在地上畫著什么?！?/p>

阿禾忍不住問：“畫什么？”

“畫繡繃子?！碧K燕卿笑了笑，眼里卻帶著點疼，“她用手指在泥地上畫繡繃的形狀，畫得格外認真，好像那不是泥地，是真的繡繃。老鴇覺得她是個瘋子，又覺得她有點意思，就把她放了出來，讓她跟著我們學(xué)唱曲?？伤€是不肯唱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調(diào)子，只愛唱《精忠報國》《滿江紅》，嗓子又亮又脆，唱得比戲班里的武生還帶勁?！?/p>

“她只在夜里偷偷哭?！碧K燕卿頓了頓，把繡好的蘭草舉起來對著光看，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我住她隔壁，總聽見她夜里在被窩里哭，哭聲壓得很低，像小貓在哼唧，可一聽就知道有多疼。有回我起夜，看見她偷偷往枕頭底下塞帕子，帕子上全是淚漬，還有淡淡的血痕，像是從心里淌出來的?！?/p>

阿禾摸著自己的眼角，忽然覺得有點澀，好像能嘗到那些淚水的苦味。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總在帕子上繡字?！碧K燕卿從妝臺的抽屜里拿出個小小的木盒，打開后里面放著幾塊泛黃的布角，“你看，這就是她當(dāng)年繡的，我偷偷撿的，沒被她燒干凈?！?/p>

布角上果然有字的痕跡，雖然被火燒得發(fā)黑發(fā)脆，但能看出是個“國”字的邊角，筆畫里還能找到細密的針腳，每一針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絹布都繡得發(fā)皺，連布紋里都浸著股倔強的勁。

“她繡的都是‘國’‘家’‘歸’這幾個字，”蘇燕卿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布角，像是怕碰碎了，“針腳密得能扎進心里，有時候繡著繡著，手指就被針扎出血，血珠滴在布上，她也不擦，就那么混著絲線繡進去，所以你看這布角，還能找到點暗紅的痕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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