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前面的路像幅攤開的長卷,用最細膩的宣紙鋪就,才剛剛掀開一角,露出的不過是江南的煙雨朦朧,往后還有更遼闊的景致等著她去描摹。有雁門關(guān)的霜,貨郎說那里的霜下得又厚又密,清晨推開門,石階上的霜能沒過腳踝,馬蹄踏在石板上的脆響會被凍在半空,要等日頭爬得老高,才能聽見那聲遲來的“嘚”??稍倮涞乃矁霾蛔w人揣在懷里的念想——就像蘇燕卿縫在她夾襖里的新棉,是用去年深秋收的新棉絮,彈得蓬松如云朵,看著薄薄一層,針腳卻走得細密,每寸布面下都藏著暖,能把凜冽的寒氣擋在外面,把蘇燕卿的牽掛牢牢鎖在心里。
還有塞外的白樺林,蘇燕卿曾在畫里給她看過,樹干白得像落滿了雪,葉片卻綠得發(fā)亮,每一片葉子的脈絡都像用墨筆寫著“等待”二字。晨露落在葉面上,滾來滾去,像沒說出口的牽掛,積攢多了,便順著葉脈往下淌,滲進土里,在看不見的地方長成更深的根,把思念扎得牢牢的,任風吹雨打也拔不掉。
運河的浪更是不必說,船老大說春汛時的浪頭能高過船舷,“嘩嘩”地拍打著船身,力道足得能讓艙里的碗碟都跟著顫,推著船往北去,一分一秒都不停歇。可浪濤再急,也擋不住牽掛往南送,像斷線的風箏,看著越飛越遠,線的另一頭其實還攥在心里,輕輕一扯,就能聽見故鄉(xiāng)的聲音。
路上會有無數(shù)個清晨與黃昏。清晨的露水會打濕她的布鞋,走在草葉上,能感覺到濕氣順著鞋底往上漫,把千層底的布都浸得發(fā)沉;黃昏的炊煙會從陌生的村莊升起,帶著柴火的焦香與飯菜的暖,讓她想起煙雨樓的飯香——蘇燕卿總在黃昏時蒸紫藤花糕,蒸籠掀開的剎那,白汽裹著甜香漫出來,能把整個院子都染得暖暖的。會有陌生的城鎮(zhèn),城墻高矮不一,有的斑駁得露出內(nèi)里的夯土,磚縫里長出半尺高的草,像老人臉上的皺紋里藏著的故事;有的嶄新得像剛砌成,青灰的磚面泛著冷光,城門上的銅環(huán)擦得锃亮,映得出人影。
會有難懂的方言,字腔字調(diào)拐著彎,像柳絲纏在手腕上,初聽時只覺得繞,聽久了才能品出其中的暖——就像渡口的船家喊“開船嘍”,尾音拖得老長,帶著水的潤,其實是怕趕不上船的人聽不清。會有風霜雨雪,風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能把圍巾都吹得貼在嘴上;霜像鹽,落在發(fā)間眉梢,白花花的,讓人忍不住縮脖子;雨像針,密密麻麻地扎下來,能把衣裳都淋得透濕,冷得人直打哆嗦;雪像棉,鋪天蓋地落下來,把路都蓋得看不清,走一步要陷半步??蛇@些疼過、冷過的時刻,卻也讓人更清楚地記得行囊里的花糕有多甜,記得蘇燕卿往她手里塞花糕時說的“揣在懷里,冷了就啃一口”。
更會有悲歡離合,或許會遇見同路的旅人,在驛站的火爐邊聊過幾句家常,說家鄉(xiāng)的莊稼收成,說遠方的親人,天亮后卻要在岔路口揮手告別,一句“保重”里藏著千言萬語;或許會聽聞誰的故事,說邊關(guān)的將士如何守著城樓,說江南的女子如何等歸人,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又懂了——原來這世間的牽掛,從來都是一樣的重。
但她不怕。因為行囊里裝著紫藤花糕的暖,那餡是蘇燕卿用三年的紫藤花蜜腌的。每年暮春,蘇燕卿都會摘下最飽滿的紫藤花,用井水淘洗干凈,控干了水,一層花一層糖地碼在陶罐里,糖要選最細的綿白糖,鋪得均勻,再用木杵輕輕壓一壓,讓花與糖貼得緊實。封緊了放在陰涼的地窖里,等來年花開時再開封,蜜色稠得像琥珀,舀一勺能拉出細細的絲,甜得醇厚,沒有半分齁氣。蘇燕卿說:“這蜜得等,等得越久,甜越沉,就像有些念想,放得久了,才更扎實?!?/p>
竹笛里藏著《折柳》的韻,笛孔被她的指尖磨得發(fā)亮,每個音符都纏著蘇燕卿的琵琶聲——她總在阿禾練笛時彈起琵琶伴奏,琵琶的弦音溫潤,像浸了水的玉,裹著竹笛的清越,像棉絮裹著玉,聽著聽著,就分不清哪是笛音,哪是琵琶了。有時阿禾吹錯了調(diào)子,蘇燕卿的琵琶聲會輕輕拐個彎,把錯處兜住,像母親護著蹣跚學步的孩子,從不責備,只默默指引。
心里揣著蘇燕卿的話,像揣著永不熄滅的燈。“往北去要多帶雙鞋,陸路的石子磨腳,磨破了腳可怎么走遠路”“遇著下雨就找個屋檐歇著,別硬趕路,淋了雨要生病的”“到了雁門關(guān),記得捎句話,說我念著她們的紫藤茶”,那些話瑣碎得像廊下的雨滴,一滴一滴,卻串成了串,掛在心里,亮堂堂的,照得前路都清晰。
而腳下的路,正像這西湖的水,明明亮亮,能映出云影,映出花影,也映出她的身影,通向遠方,也連著故鄉(xiāng)。就像蘇燕卿說的“路是走出來的,可根總在的”,她的根在煙雨樓的紫藤架下,在每年春天落滿一地的紫花里,踩上去軟乎乎的,像踩著一整個春天;在蘇燕卿彈琵琶時微微晃動的指尖上,指尖劃過琴弦,彈出的調(diào)子能讓院子里的紫藤花都跟著顫;在那聲永遠等著她的“阿禾”里——無論她走多遠,只要聽見有人這樣喊,回頭時總能看見蘇燕卿站在廊下,笑著朝她招手,鬢邊別著朵新鮮的紫藤花。
夕陽西下時,阿禾坐在望湖亭的石階上。石階被無數(shù)游人的腳磨得光滑,帶著太陽曬了一天的暖,她把臉頰貼在上面,像貼著塊溫熱的玉,暖意順著皮膚往骨子里滲。遠處的西湖被染成一片金紅,湖水像融化的胭脂,粼粼的波光里浮動著碎金,游船的白帆成了金紅底色上的留白,偶爾有晚歸的白鷺掠過水面,翅膀沾著金粉似的,往山那邊飛去,翅膀扇動的聲音“撲棱棱”的,像誰在輕輕拍打著綢緞。
雷峰塔在暮色里露出個剪影,塔檐的輪廓被夕陽描了圈金邊,像幅淡墨畫,筆觸簡淡,卻越看越有味道,仿佛能從那輪廓里看出百年的故事。她摸出竹笛,笛身被體溫焐得溫熱,笛尾的紅繩垂在膝間,隨著晚風輕輕晃,穗子掃過石階的紋路,像誰在輕輕撓著心尖。
吹起蘇燕卿教她的《歸燕》,這曲子比《折柳》輕快,像春燕掠過湖面,翅尖沾著水,卻飛得自在。笛音起時,亭外的晚香玉氣息似乎都停了停,繞著笛聲打了個轉(zhuǎn),仿佛也在聽這帶著牽掛的調(diào)子。笛聲里,她仿佛看見自己走過雁門關(guān)的城樓,城墻是青灰色的,垛口上的霜結(jié)得厚厚的,像鋪了層白糖,落在發(fā)間像撒了層銀,卻不冷,因為懷里的花糕還帶著余溫,蘇燕卿的話還在耳邊響。
仿佛看見自己走在白樺樹林中,樹干粗壯得要兩人合抱,樹皮上的紋路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深深淺淺,指尖觸上去,能感覺到木質(zhì)的溫潤,像觸到時光的脈搏,每跳一下,都和心里的念想應和著。看見自己在運河的船上,把紫藤花瓣撒進水里,花瓣打著旋兒往下漂,她知道它們會順著水流往南去,漂過她走過的橋,看過的岸,最終漂回江南,漂到煙雨樓的廊下,像她捎回去的信,告訴蘇燕卿“我一切都好,正往家的方向走”。
亭外的風帶著晚香玉的氣息,甜得有些膩,卻和著笛音,成了溫柔的伴。吹得笛尾的紅繩輕輕晃,穗子掃過石階的紋路,像在寫字,寫的是“別怕”,是“等著”,是蘇燕卿沒說出口的千言萬語。阿禾望著天邊的最后一縷光,那光把云彩染成了絳紫,像她發(fā)間的紫藤花,慢慢淡下去,卻在天際留下一片暖,像蘇燕卿替她掖好的被角。
她忽然笑了——她知道,無論走多遠,煙雨樓的廊下總有盞燈會為她亮著,黃昏時蘇燕卿會把燈芯挑得亮些,讓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映出紫藤花的影子;夜里會留著盞小燈,放在她常坐的竹椅旁,燈油加得滿滿的,能亮到天明??傆袀€人會等她回去,等她講雁門關(guān)的霜有多白,白得像她蒸花糕時撒的糖霜;等她講菩提葉的紋有多深,深得能藏住悄悄話;等她把竹笛遞過去,說“蘇姐姐,我學會把念想吹進曲子里了”,到那時,蘇燕卿定會笑著彈起琵琶,讓琵琶與竹笛再和一曲《歸燕》,像從前無數(shù)個黃昏那樣。
就像這西湖的水,永遠盛著她的影子,盛著她的光,盛著所有未完的、正在生長的念想,無論她漂向何方,回頭時總能看見那片熟悉的波光,清亮亮的,像蘇燕卿看著她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