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她怎么著?”阿禾往前湊了湊,雙丫髻上系著的綠綢帶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末梢?guī)缀跻獟哌^蘇燕卿手邊的茶碗。她眼里閃著的光比廊下懸著的燈籠還要亮,那是種打心底里涌出來的敬佩,混著幾分親眼見證的雀躍?!八龥]惱,也沒笑,就那么淺淺地笑著搖搖頭,鬢角的碎發(fā)被穿堂風(fēng)拂到頰邊,她抬手輕輕別到耳后,那動作慢得像在數(shù)檐角滴落的雨珠,一顆,兩顆,生怕碰碎了什么似的。然后才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浸了晨露的玉磬,清清楚楚傳到屋子里每個人耳朵里:‘王老爺,《雨霖鈴》太苦了。’”
阿禾刻意壓低了聲音,模仿著云袖說話時的調(diào)子,連尾音那點若有似無的輕顫都學(xué)得惟妙惟肖:“‘當(dāng)年唱它,是為了討各位看官歡喜,句句都往心里扎刀子。唱一次,心里就像被雨泡一次,泡得發(fā)漲,泡得發(fā)沉,像揣了塊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人喘不過氣。如今我這把老骨頭,經(jīng)不起那么多濕冷了。’”
她頓了頓,手里的帕子被捏出幾道褶子,又忽然拍著手笑起來,綠布裙的裙擺隨著動作掃過廊下的青石板,帶起幾星濺落的水珠:“你是沒瞧見王老爺那模樣!臉漲得像廟里的關(guān)公,頷下的胡須都氣得翹了起來,手里那枚羊脂玉扳指被他攥得咯咯響,眼看就要被捏碎了??稍菩涓緵]看他,轉(zhuǎn)身就走到墻角,拿起桌上那把舊琵琶。那琵琶看著有些年頭了,紅木的琴身被摩挲得發(fā)亮,包漿厚得像層琥珀,迎著光能看見溫潤的光澤流轉(zhuǎn)。琴頭刻著朵小小的蘭草,邊角都磨平了——依我看,肯定是當(dāng)年那位琴師留下的!她抱著琵琶坐下來,手指在弦上輕輕撥了兩下,‘錚’的一聲,像顆石子落進清泉里,剛才還吵吵嚷嚷的屋子,一下子就靜了,連窗外的雨都像是停了半拍?!?/p>
蘇燕卿端著茶碗的手微微一頓,茶蓋與碗沿相碰,發(fā)出“叮”的一聲細碎輕響,像落進心湖的一粒沙。她望著廊外漸歇的雨幕,恍惚間仿佛真能看見云袖坐在那里的模樣:素凈的月白棉衫領(lǐng)口松松系著,剪到肩頭的短發(fā)被風(fēng)拂得有些凌亂,懷里抱著那把浸過歲月的琵琶,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松弛。當(dāng)年在煙雨樓后臺,云袖每次抱琵琶,指尖都帶著股緊繃的勁,指節(jié)泛白,像拉滿的弓弦,仿佛稍一松手就要射出利箭;可此刻,她的手指該是舒展的吧,像春風(fēng)拂過新抽的柳絲,每一寸筋骨都透著卸下心防的柔軟。
“她調(diào)了調(diào)弦,”阿禾的聲音忽然亮了起來,像被陽光曬透的琉璃,帶著股雀躍的暖意,連眼角的笑紋里都盛著光,“然后就彈起了《采蓮曲》!那調(diào)子!嘖嘖,真沒法說!‘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她一開口,我就覺得眼前炸開了片荷塘似的——碧綠的蓮葉挨挨擠擠,鋪得比錦緞還密,粉白的荷花從葉縫里鉆出來,有的全開了,露出嫩黃的蓮蓬,像咧著嘴笑;有的還含著苞,鼓鼓囊囊的,像羞紅了臉的姑娘低著頭。風(fēng)一吹,蓮葉“嘩啦啦”翻卷,露出底下藏著的游魚,紅的、金的、銀的,尾巴一甩,濺起的水珠落在荷葉上,滾來滾去,像撒了把碎銀,晃得人眼暈?!?/p>
阿禾說得興起,索性站起身,手舞足蹈地比劃著,綠布裙的裙擺掃過廊下的青石板,帶起細碎的水花:“她唱到‘魚戲蓮葉東’時,聲音往高里挑了挑,脆生生的,像有只紅鯉猛地從水里蹦起來,尾巴拍著水面‘撲通’落下去;唱到‘魚戲蓮葉西’時,調(diào)子又沉了沉,柔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像魚兒鉆到蓮葉底,尾巴還在水面上輕輕拍著,吐著泡泡玩。旁邊喝茶的人都看呆了,有個穿紅襖的小丫頭,梳著兩個羊角辮,手里還捏著塊沒吃完的糖糕,糖渣沾在嘴角,也跟著哼起來,跑調(diào)跑得能把黃鸝鳥嚇跑,云袖就笑著朝她眨眼睛,眼里的光比荷塘里的陽光還亮,像落了把星星在里面。那模樣,哪像個經(jīng)過風(fēng)霜的人,倒像個剛學(xué)唱曲兒的小姑娘,眼里心里全是歡喜,連眉梢都帶著笑!”
蘇燕卿望著窗外,雨不知何時已漸漸歇了。檐角的水珠還在往下滴,“叮咚,叮咚”,敲在青石板上,像誰在輕輕撥弄琴弦,又像時光的腳步,不疾不徐,卻自有韻律。暮色像被溫水融化的墨,慢慢漫了上來,將整條巷弄染成一片溫柔的灰藍。墻根的青苔吸足了雨水,綠得發(fā)亮,連帶著石縫里鉆出的幾株蒲公英,絨毛上掛著水珠,都透著股毛茸茸的暖意,讓人想起母親縫的棉絮枕頭。
遠處的煙雨樓亮起了燈,朱紅色的窗欞里透出昏黃的光,像嵌在暮色里的寶石。廊下的燈籠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將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忽明忽暗,像幅流動的畫。隱約有歌聲順著風(fēng)飄過來,穿過雨洗過的空氣,格外清晰——不是當(dāng)年那纏綿悱惻的《雨霖鈴》,沒有半分“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凄苦,是支簡單輕快的調(diào)子,像孩童時在田埂上追著蝴蝶唱的歌謠,帶著新翻的泥土的香、曬過太陽的稻草的暖,輕輕落在蘇燕卿的廊下,鉆進她的耳朵里,也鉆進她的心里。
那歌聲里,有云袖此刻的模樣吧。蘇燕卿想。她該是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那把舊琵琶,或許還泡了杯新茶,青瓷茶杯里浮著幾片茶葉,茶香混著她的歌聲,在空氣里漫開。她不用再看臺下權(quán)貴的臉色,不用揣摩誰的心思,不用唱那些往心里扎刀子的苦曲,只用唱給自己聽,唱給愿意聽的人聽,唱給這江南的風(fēng)與月,唱給那片永遠留在記憶里的荷塘。
“這樣也好?!碧K燕卿輕聲說,拿起一塊阿禾帶來的桂花糕放進嘴里。桂花的甜混著米糕的香,在舌尖慢慢漫開,像當(dāng)年云袖在后臺哼過的那支不成調(diào)的童謠,又像此刻雨后天晴的清新,熨帖得人心頭發(fā)暖。她想起多年前那個雨夜,云袖對著雨絲發(fā)呆時,眼里藏著的那點向往——不是金銀滿箱,不是萬人追捧,只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唱支自己喜歡的曲子。如今,她該是尋到了吧。
阿禾湊過來,鼻尖幾乎要碰到蘇燕卿的臉頰,像只好奇的小雀兒。她看見蘇燕卿嘴角淺淡的弧度,眼睛一下子笑成了彎月,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是吧?我就說這事兒好!云袖還說了,等茶館開了,第一個就請我們?nèi)ズ炔?。她說要親手煮雨前龍井,用院里的井水,說‘井水甜,煮出來的茶帶著股清勁兒,像剛抽的竹芽’。還說要給你嘗她做的綠豆酥,她說‘看蘇姑娘繡的玉蘭那么靈,肯定懂這清清爽爽的味道’?!?/p>
蘇燕卿點點頭,望向巷口。雨后的天空被洗得干干凈凈,像塊剛被擦亮的藍琉璃,連一絲云絮都沒有。西邊的天際露出點淡淡的月白,像上好的宣紙被染上了一抹淺墨,幾顆星星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眨著眼睛,像孩童好奇的目光。空氣里飄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混著遠處人家飄來的飯菜香,讓人覺得安穩(wěn)。
她忽然覺得,人生或許就該這樣。不必非要在萬眾矚目里綻放,不必困在別人定義的“錦繡前程”里掙扎。就像云袖,當(dāng)年在煙雨樓,她是被捧在云端的曲絕,金釵玉佩堆成了山,可眼里的空,騙不了人;如今,她只想開家小茶館,煮茶,唱曲,日子樸素得像件洗得發(fā)白的棉衫,眼里的光,卻亮得驚人。離開那些喧囂,找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哪怕只是守著一方小天地,做著平凡的事,哪怕沒有金銀珠寶,沒有滿堂喝彩,也是種圓滿。
就像這江南的雨,來得纏綿,去得清爽,從不在意是否要驚天動地。它落在荷塘里,滋養(yǎng)出田田蓮葉;落在稻田里,催綠了秧苗;落在巷弄里,洗凈了青石板上的塵埃。它只是自然地落下,溫柔地浸潤,最終留下的,是骨子里的生機與安穩(wěn),是萬物生長的力量。
竹籃里的玉蘭繡品靜靜躺著,在暮色里泛著柔和的光。藕荷色的杭綢被雨水潤得愈發(fā)溫潤,上面的玉蘭花苞像蓄滿了晨露,針腳細密得像春蠶吐的絲,仿佛下一秒就要綻開。蘇燕卿想,明天一早就把這塊繡品送去給云袖。料子是她精心挑選的,像極了記憶里秦淮河的水,清澈又溫柔;玉蘭是她一針一線繡的,含苞待放的模樣,像極了此刻云袖眼里重新亮起的光——那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從容,是找到歸宿后的安寧。
這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卻像她此刻的心情,簡單,卻透著暖意。是為云袖終于尋到了自己的路而歡喜,也是為這世間所有不被世俗定義的圓滿而感動。就像那支《采蓮曲》,沒有《雨霖鈴》的轟動,卻有著最本真的快樂;就像這家即將開起來的小茶館,沒有煙雨樓的繁華,卻藏著最踏實的幸福。
檐角的水珠還在“叮咚”作響,像在為這平靜的暮色伴奏。遠處的歌聲漸漸淡了,卻像顆種子,落在蘇燕卿的心里,悄悄發(fā)了芽。她低頭看著竹籃里的繡品,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凈又明亮,連空氣里都浮動著淺淺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