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燕卿的指腹摩挲著紫檀木盒邊緣的雕花,那紋樣是飛燕親手刻的——幾枝纏枝蓮繞著半只虎頭鞋,刻痕深得能卡進指甲,像要把念想全嵌進木頭里。窗外的雪片打著旋撞在窗欞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倒讓屋里的寂靜顯得更沉了,沉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著胸腔,像那年中秋夜,舞臺地板被飛燕的舞步震出的悶響。
她總想起那個晚上。玉樓春的廊檐下掛滿了紅燈籠,走馬燈上畫著的“八仙過?!鞭D(zhuǎn)得飛快,把人影投在墻上,忽明忽暗,像一群追著光跑的魂。樂師們在后臺調(diào)弦,三弦的蟒皮被手指彈得“嗡嗡”響,笛子的尾音飄在空氣里,帶著點桂花酒的甜香。蘇燕卿站在二樓雅間的欄桿后,手里捏著杯溫熱的女兒紅,杯沿凝著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打濕了袖口的暗紋——那料子是飛燕前兒剛送她的,江南的云錦,藍底上繡著淺粉的荷,說“蘇姐姐穿這個顯和氣”。
那時她就覺得不對勁。飛燕候場時沒像往常那樣跟姑娘們說笑,只坐在鏡前,由著梳頭娘把珠花插進她鬢角。那支珍珠珠花是大家一起送的生辰禮,鴿卵大的珠子,在燭火下泛著暖光,飛燕平時碰都舍不得碰,今兒卻任由梳頭娘的金簪子穿過珠孔,插得穩(wěn)穩(wěn)的。蘇燕卿下樓時,正撞見她對著鏡子抿胭脂,指尖蘸著的石榴紅在唇上暈開,艷得像要滴出血來。
“燕丫頭,”蘇燕卿倚著門框笑,“今兒這妝,是要把長安的月亮比下去?”
飛燕抬眼,鏡里的人也跟著抬眼,眼尾的紅妝掃得比平時長,襯得那雙杏眼亮得驚人?!疤K姐姐來了,”她轉(zhuǎn)過身,裙擺掃過凳腳,帶起一陣香風——是她從江南帶來的茉莉香膏,混著點苦杏仁的味,“今兒月亮圓,得穿得鮮亮些?!彼砩夏羌棋\舞衣,紅得像淬了火的鋼,金線繡的鸞鳥剛繡到翅膀,幾縷銀線松松地垂在裙角,被風一吹,輕輕掃過腳背。
蘇燕卿記得那料子的來歷。去年開春飛燕托人從秦淮河畔捎來的,打開包袱時,紅得晃眼,她還打趣“這是要把玉樓春的花都比下去”。飛燕當時紅了臉,小聲說“想繡只鸞鳥,等找到小石頭,就穿著它跳《柘枝》給孩子看”。那時她的指尖剛撫過料子,就被針扎了一下,血珠滴在紅綢上,像朵極小的紅梅,她慌忙用帕子去擦,卻被蘇燕卿按住手:“別擦,就當給鸞鳥點了睛?!?/p>
可此刻,那未繡完的鸞鳥翅膀在燭火下泛著光,蘇燕卿忽然注意到,飛燕的手腕上纏著圈細麻繩,把袖口勒出淺淺的紅痕?!袄者@么緊做什么?”她伸手想去松,卻被飛燕輕輕避開。
“蘇姐姐不懂,”飛燕的指尖在麻繩上繞了圈,聲音輕得像嘆息,“這樣跳起來,水袖才甩得開?!?/p>
樂聲忽然起了。笛子先挑了個清亮的音,像石片劃過水面,緊接著,羯鼓“咚咚”敲起來,震得人腳心發(fā)麻。飛燕提著裙擺跑向舞臺,經(jīng)過蘇燕卿身邊時,裙角掃過她的鞋面,帶著股決絕的勁,像要把什么都甩在身后。
蘇燕卿回到雅間,剛扶住欄桿,就看見飛燕站在舞臺中央。月光從雕花窗欞漏進來,在紅地毯上織出片碎銀,她就站在那片銀里,水袖垂在身側(cè),像兩朵待放的白梅。羯鼓再響時,她的水袖猛地甩出去,快得像兩道閃電,帶著風掃過燈影,把那些晃動的人影都攪亂了。臺下頓時爆發(fā)出喝彩,有人拍著桌子喊“好”,蘇燕卿卻捏緊了酒杯——她跳得太急了,比平時快了將近半拍,像是在跟誰搶時間。
她太熟悉這孩子的舞步了。初來玉樓春時,飛燕跳《柘枝》總帶著江南的軟,水袖甩出去都帶著點藕斷絲連的勁,蘇燕卿手把手教她,“要狠,要像把刀劃破風”,她才慢慢練出點烈性??山駜旱募保皇橇倚?,是慌,像怕慢一步,連這點光都抓不住了。
金片綴滿的裙擺掃過地毯,發(fā)出“沙沙”的響,蘇燕卿聽著聽著,忽然想起秦淮河的潮聲。去年她陪飛燕回江南尋親,夜里住在畫舫上,浪頭舔著船板,就是這樣的聲音,帶著股一往無前的沖勁,卻又藏著要碎的慌。那時飛燕趴在船舷上,指著水里的月亮說“蘇姐姐你看,月亮在水里疼得打顫呢”,她當時只當是孩子話,此刻看著舞臺上旋轉(zhuǎn)的身影,才品出那話里的澀——原來有些疼,是說不出口,只能借著影子抖給人看。
水袖再甩出去時,蘇燕卿眼尖地瞥見,飛燕的手腕在發(fā)抖。那麻繩勒過的地方該是磨破了,水袖揚起的弧度都有些歪,像只折了翅的鳥。可她沒停,旋轉(zhuǎn)的速度越來越快,紅裙翻卷起來,像朵驟然炸開的花,金線銀線在月光下飛,把未繡完的鸞鳥翅膀襯得像在動,要從布上飛出來似的。
“不好!”蘇燕卿心里咯噔一下。她看見那支珍珠珠花從飛燕鬢角松脫,在旋轉(zhuǎn)的離心力里劃了道弧線,像顆流星墜向地面?!芭尽钡囊宦暣囗?,珠花摔在紅地毯上,鴿卵大的珍珠裂成了好幾瓣,其中一片彈到舞臺邊緣,被個醉醺醺的酒客一腳踩碎,發(fā)出細微的“咔嚓”聲。
臺下的叫好聲浪更高了,有人吹著口哨喊“再來一個”,可蘇燕卿看見,飛燕的腳踝在打顫。她跳《柘枝》時總愛踮著腳尖轉(zhuǎn),足尖點地的力度能把地毯碾出淺坑,今兒卻像是沒了力氣,每一次點地都帶著點踉蹌,像踩在棉花上。樂師們也察覺到了,笛子的調(diào)子慢了半拍,想給她個喘息的空當,可她像是沒聽見,依舊踩著原來的節(jié)奏,裙擺掃過碎珍珠時,連頓都沒頓一下。
蘇燕卿忽然想起前一晚,她去敲飛燕的門。門板虛掩著,推開來就看見她坐在床沿,背對著門,手里捏著瓶傷藥,正往膝蓋上抹。燭火照著她的腿,青一塊紫一塊的淤傷從膝蓋蔓延到小腿,像幅被揉皺的畫?!熬毌偭??”蘇燕卿奪過藥瓶,指尖觸到她皮膚時,冰得像塊鐵。
“中秋要跳得漂漂亮亮的,”飛燕低著頭笑,聲音悶在懷里的虎頭鞋上——那是她給小石頭做的,鞋底納得密密的,針腳里還卡著點棉絮,“等找到了他,就說娘跳得最好看。”蘇燕卿當時沒說話,只幫她把藥抹勻,摸到膝蓋那塊最深的淤青時,她瑟縮了一下,卻咬著牙沒哼聲。
樂曲戛然而止的瞬間,蘇燕卿的酒杯差點從手里滑下去。飛燕單腿點地,另一條腿向后抬起,水袖在空中劃出最后一道弧線,軟得像條斷了線的綢帶。她站在舞臺中央,胸口劇烈起伏,汗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淌,滴在紅地毯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像落在雪地里的紅梅。
臺下的喧囂忽然靜了一瞬,所有人都在等她謝幕??伤龥]動,微微仰著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臉上的紅暈還沒褪盡,忽然就笑了。那笑容很淡,像江南初春落在梅枝上的薄雪,連眼角的細紋都帶著點暖意。蘇燕卿在樓上看得清楚,她鬢角的碎發(fā)被汗水粘在臉上,隨著呼吸輕輕顫動,那支斷了線的珠花還躺在腳邊,像顆摔碎的心。
“發(fā)什么呆??!”樓下有酒客不耐煩地拍桌子,驚飛了檐下的幾只夜鳥。飛燕像是沒聽見,依舊望著月亮,笑著笑著,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淌,經(jīng)過嘴角時,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像是在嘗那淚的滋味,然后有一滴落在紅綢舞衣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比胭脂還艷,看得蘇燕卿的心猛地揪緊了——那地方,正是她給鸞鳥點的那滴血。
龜奴提著燈籠跑上臺催她,燈籠的光晃在她臉上,蘇燕卿才發(fā)現(xiàn)她的嘴唇白得像紙。她緩緩低下頭,對著臺下福了福身,轉(zhuǎn)身下臺時,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經(jīng)過雅間樓梯時,蘇燕卿伸手想去扶,卻被她避開了。
“蘇姐姐,”她抬頭笑,眼里還汪著淚,卻亮得驚人,“我好像看見小石頭了,在月亮里,穿著我做的虎頭鞋。”
蘇燕卿的指尖終于離開木盒,盒蓋內(nèi)側(cè)貼著張泛黃的紙,上面是飛燕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江南的荷該開了”——鸞鳥的翅膀終究沒繡完,銀線在半途打了個死結(jié),像個沒說完的故事。
窗外的雪還在下,雅間的欄桿上積了薄薄一層白,像那年中秋夜舞臺上的月光。蘇燕卿拿起那支斷了珠的簪子,簪頭的金托還留著點溫度,仿佛剛從飛燕的鬢角摘下來。她對著燭光轉(zhuǎn)動簪子,看見斷口處的毛刺,忽然明白,有些告別就是這樣,沒來得及說再見,就被時光的雪埋了,只留下點念想,在往后的寒夜里,硌得人心頭發(fā)疼。
她輕輕合上木盒,“咔嗒”一聲輕響,把漫天風雪和未繡完的鸞鳥都鎖了進去。樓下傳來新科狀元的歡笑聲,玉樓春的紅燈籠依舊亮著,只是再也沒有哪個姑娘,會穿著紅綢舞衣,把《柘枝》跳得像團要燒盡的火了。蘇燕卿端起桌上的女兒紅,酒已經(jīng)涼透了,像那年秦淮河的水,像飛燕最后望過來的眼神,涼得人眼眶發(fā)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