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0章 歪翼鴛鴦（第1頁）

那時的雪下得正兇，鵝毛似的雪片打著旋兒砸下來，把巷子兩側(cè)的墻皮都啃出了白森森的印子。蘭芝裹著件打了三層補丁的棉襖，懷里揣著個銅制炭盆，炭火燒得旺，映得她顴骨發(fā)紅，可指尖還是凍得像要掉下來——她揣著的不僅是炭火，還有晚晴前幾天念叨的芝麻餅，用油紙包了三層，生怕被雪打濕。

走到東廂房巷口時，積雪已經(jīng)沒過膝蓋，每一步踩下去，都像陷進冰冷的泥沼，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聲音在空蕩的巷子里回蕩，像有人在暗處抽噎。蘭芝的鞋早就濕透了，冰水順著鞋幫往里滲，凍得骨頭縫都在疼，可她不敢停，晚晴這幾日咳得厲害，說心口總像壓著塊冰，這炭火再送晚些，怕是要凍壞了。

雕花木門被雪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門框上的福字早就褪了色，邊角卷著邊，像片干枯的葉子。蘭芝抬起凍僵的手拍門，掌心的溫度剛貼上門板就被吸走，拍出的聲響悶乎乎的，像隔著層棉花：“晚晴，開門呀，蘭芝姐給你送炭來了。”

風(fēng)雪順著她的領(lǐng)口往里鉆，帶著哨音，把后半句“還有你愛吃的芝麻餅”撕得粉碎。門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窗欞被風(fēng)吹得“哐當(dāng)”作響，那聲音像晚晴繡繃上突然繃斷的絲線，尖銳又突兀。蘭芝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她往后退了半步，猛地往前一撞——積雪“嘩啦”一聲從門楣塌下來，灌了她滿袖滿襟，冰冷的雪粒鉆進脖子，她卻渾然不覺，踉蹌著沖進屋里。

燭火在風(fēng)里搖搖晃晃，映得墻上的影子忽明忽暗。晚晴趴在繡架上，側(cè)臉埋在米白色的絹面上，青絲像潑翻的墨汁，散落在繡繃邊緣，幾縷被燭火燎得微卷。蘭芝撲過去時膝蓋磕在桌角，疼得眼前發(fā)黑，可當(dāng)她的手指觸到晚晴的臉頰，那股冰涼瞬間壓過了所有疼痛——像摸在臘月里凍透的青石上，連一絲余溫都沒有。

“傻孩子，怎么不蓋被子……”蘭芝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小心翼翼地把晚晴抱進懷里，才發(fā)現(xiàn)她輕得像片羽毛，身上那件半舊的棉襖扣子松了兩顆，露出里面單薄的襯裙。繡架上的鴛鴦絹滑落下來，蘭芝伸手去接，指腹撫過絹面，那半只繡了一半的翅膀觸感細(xì)膩，白絨線繡得密不透風(fēng)，針腳勻得像用尺子量過，每一針都藏著股執(zhí)拗的力氣，可線頭突然就斷了，剩下的半截線在燭火里輕輕晃著，像根垂死的蛛絲。

翅膀尖上沾著點胭脂紅，是晚晴前幾日特意調(diào)的顏色。她當(dāng)時笑著說：“蘭芝姐你看，像不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他說最喜歡這樣的紅?！蹦菚r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光，手里的絲線在絹面上跳躍，仿佛下一秒那只鴛鴦就要振翅飛起來?？涩F(xiàn)在，那點紅僵在絹上，像滴沒來得及擦干的淚。

腳邊的竹籃倒在地上，籃底的竹片斷了一根，尖銳的茬口劃破了蘭芝的指尖，血珠滲出來，滴在籃邊那塊凍硬的桂花糕上。糕餅上的芝麻沾著雪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細(xì)碎的光。蘭芝忽然想起三日前，晚晴捧著這塊糕跑過來，鼻尖凍得通紅：“蘭芝姐，你嘗嘗！這是巷口張記新做的，說加了蜜桂花，等他回來，我就用這個當(dāng)喜糕，每塊都撒三層芝麻，讓他一吃就想起我?！?/p>

她當(dāng)時笑得那樣甜，虎牙輕輕咬著下唇，眼里的期待像要溢出來?？涩F(xiàn)在，那塊糕硬得像石頭，芝麻嵌在凍住的糖霜里，再也等不到被人品嘗的那天了。

蘭芝顫抖著去摸晚晴的枕下，指尖觸到個硬物，抽出來一看，是本牛皮紙封面的小冊子。紙頁邊緣已經(jīng)卷了毛邊，上面用炭筆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字跡娟秀，卻越往后越淺，到最后幾行，筆畫都開始發(fā)飄，仿佛寫字的人已經(jīng)沒了力氣：“今日繡完左翼，他說最喜歡帶露珠的蓮，明日試著調(diào)點新色……”“咳得厲害，心口悶得像塞了團棉絮，可不能停，再繡三天就能完成了……”“他的信上說，殿試很順利，想來很快就能回來了，真好……”

冊子里夾著片楓葉，是去年深秋書生送的。那時晚晴雀躍地跑回來，把楓葉壓在書頁里，說：“等他回來，我就告訴他，這片葉子藏著我等他的日子，一天一片，攢了好多呢?！碧m芝把楓葉輕輕放在晚晴胸口，看著那干枯的葉片在微弱的體溫下慢慢舒展了些，邊緣卻依舊倔強地卷曲著，像不肯屈服的魂魄。

她輕輕合上晚晴的眼睛，睫毛上結(jié)著層薄霜，像落了片細(xì)小的雪花?？勺旖菂s噙著絲笑意，淺淺的，像夢到了什么甜事——或許是夢到書生騎著白馬歸來，紅袍玉帶，手里捧著新科進士的喜報，笑著對她說：“晚晴，我回來了。”

開春時的陽光帶著點暖意，蘭芝正在院子里曬被子，棉絮在陽光下飛著細(xì)小的塵埃。巷口傳來腳步聲，她下意識回頭，看見個熟悉的身影——孔雀藍的官袍，腰間系著玉帶，正是那個讓晚晴念叨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書生。風(fēng)掀起他的衣擺，像只展翅的孔雀，卻掩不住眉宇間的疲憊。

蘭芝猛地轉(zhuǎn)過身，假裝整理被單，指尖攥得棉線都斷了。她怕，怕看到他眼里的期待，更怕自己忍不住說出那句殘忍的話。

“蘭芝姐！”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清朗，卻藏著掩不住的急切，“晚晴呢？我回來了，我中了！”

蘭芝慢慢轉(zhuǎn)過身，看見他手里捧著個端石硯臺，硯臺邊緣雕著纏枝蓮，石質(zhì)溫潤，上面還帶著江南的水汽。硯底刻著“晚晴”二字，填著金粉，在陽光下閃得刺眼。她從懷里摸出支銀簪，簪尾刻著個小小的“硯”字，邊角已經(jīng)被摩挲得發(fā)亮——那是晚晴親手刻的，說要等他回來，親手插進他的發(fā)間。

書生接過銀簪的手抖得像風(fēng)中的蘆葦，“當(dāng)啷”一聲，銀簪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撿，指尖被簪尾的碎珠劃破，血珠滴在簪身上，像朵驟然綻放的紅梅。“她……她在哪？”他的聲音陡然發(fā)顫，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晚晴是不是出事了？”

蘭芝指著繡架上那半幅鴛鴦絹，聲音哽在喉嚨里：“她等了你三個月……最后那幾針，是我代她繡的，可總也繡不出她的樣子?！?/p>

那補繡的鴛鴦歪歪扭扭，翅膀耷拉著，脖子歪向一邊，像只失了魂的鳥。晚晴繡的那半只卻截然不同，羽毛層次分明，眼神靈動，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絹上飛出來。

書生突然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磚，官袍的前襟沾滿塵土。他把銀簪緊緊攥在掌心，碎珠嵌進肉里也渾然不覺，哭聲像被揉碎的絲綢：“我中了……我中了她卻不在了……”指甲摳進磚縫，滲出血來，“我說過要八抬大轎娶她的……”

蘭芝看著他把銀簪小心翼翼地插進硯臺的凹槽，嚴(yán)絲合縫，像天生就該長在那里。她忽然想起晚晴曾偷偷拉著她的手，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蘭芝姐，我在他硯臺底下刻了字，等他金榜題名，就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秘密?！?/p>

那時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晚晴帶笑的臉上，她哪里會想到，這個秘密要等到來世才能說。

舊冊翻到這里，阿禾的指腹撫過蘭芝補寫的字跡：“晚晴去日，楓葉未寄，鴛鴦未就?！蹦E里的淚痕早已干涸，卻仍能看出當(dāng)時的顫抖，像幅被雨水打濕的畫。她合上冊子，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雕花木窗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像晚晴繡花時絲線穿過絹面的輕響，細(xì)密而溫柔。

灶間的炭火漸漸熄滅，余溫一點點散去。阿禾走到繡架前，拿起那半幅鴛鴦絹。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上面，晚晴繡的那半只翅膀在光下泛著柔光，每一根絲線都帶著鮮活的氣息；而蘭芝補繡的那只，線腳歪歪扭扭，針距忽大忽小，像個拙劣的仿品。

“傻姑娘，”阿禾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他把你的銀簪嵌在硯臺里了，就像你們永遠(yuǎn)在一起了?！?/p>

風(fēng)穿過窗欞時帶著哨音，卷起地上那片干枯的楓葉。葉片邊緣早已蜷曲發(fā)脆，卻在氣流中掙扎著舒展，像晚晴生前總愛擺弄的那只紙鳶，忽高忽低地打著旋兒。它掠過門檻時頓了頓，仿佛在回望繡架上那半幅未盡的鴛鴦絹，又像是在與灶臺上早已涼透的桂花糕告別。

燭光透過葉紋的縫隙，在青磚地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隨葉片起伏閃爍，像晚晴當(dāng)年繡錯針腳時吐的舌頭。它終于穿過敞開的門，朝著巷口飄去——那里曾有個青衫少年駐足等待，曾有個穿紅襖的姑娘踮腳眺望。風(fēng)漸漸把它送往更遠(yuǎn)的地方，越過斷墻，掠過石橋，葉片上模糊的齒痕（那是晚晴當(dāng)年咬著它試?yán)C線顏色時留下的）在風(fēng)中輕輕顫動，像在低聲訴說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

這封遲到了整個寒冬的信，終于掙脫了時光的枷鎖，帶著絹上未干的胭脂紅、籃里桂花糕的甜香，還有繡架前那盞孤燈的余溫，飛向那個有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