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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巖小說>聲律啟蒙一東其三 > 第33章 春桃貨郎(第1頁)

            第33章 春桃貨郎(第1頁)

            檐角的風(fēng)又起了,卷著雪沫子撞在竹笛上,“嗚”地一聲,像誰在我耳邊嘆了口氣。那聲音不重,卻帶著股子化不開的澀,纏在笛孔里繞了幾圈,才慢悠悠地飄開。我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娃,他睡得正沉,小嘴巴微微張著,口水順著下巴淌下來,浸濕了我胸前的衣襟,一片暖烘烘的濕意,倒把那點澀氣沖散了些。

            這笛子掛在他床頭有些日子了,是前兒個收拾舊物翻出來的,笛身上有道斜斜的裂,是那年從貨郎車上摔下來時磕的。笛孔里塞著的桃花干得發(fā)脆,是晚晴去年春天替我收的,說“留著壓笛,吹出來的調(diào)兒都帶著點甜”。我用指尖輕輕摩挲著那道裂,指腹能摸到木頭纖維的糙感,忽然就想起了貨郎,想起了銀匠——那兩個被人算在我“克夫”賬上的男人。心口像是被風(fēng)掃過的湖面,蕩開一圈圈涼絲絲的漣漪。

            貨郎是我頭一個男人。說起來,我連他的大名都記不全了,只記得街坊都叫他“二貨”,他自己也樂呵呵應(yīng)著,仿佛那不是綽號,倒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枴K偙持鴤€鼓鼓囊囊的貨簍,簍子口上纏著塊靛藍的土布,邊角磨得發(fā)亮,布紋里嵌著經(jīng)年累月的汗?jié)n,黑一道黃一道的,倒像幅說不清道不明的畫。

            我嫁過去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憋著場雨。沒有嗩吶班子,沒有紅綢花轎,就一輛褪了漆的驢車,車板上鋪著層新割的稻草,黃澄澄的,卻扎得我腿肚子發(fā)癢。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褂子,領(lǐng)口磨破了邊,露出里面黧黑的脖頸。趕車時,他手里的鞭子甩得“啪”響,驚飛了路邊槐樹上的麻雀,一群灰撲撲的影子撲棱棱掠過頭頂,倒像是替我們?nèi)隽嘶叵病?/p>

            他娘跟在車后,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一步一跺地罵,話像淬了冰:“填房的賤貨!八字輕,還想占我家二貨的便宜!”唾沫星子隨著拐杖的起落濺在地上,像砸下來的冰碴子。二貨沒回頭,只是悶頭趕著驢,脊梁骨挺得筆直,手里的鞭子甩得更響了,仿佛要用那聲音把他娘的罵聲蓋過去。驢車轱轆碾過路上的石子,咯噔咯噔地晃,我坐在稻草上,懷里揣著個紅布包,里面是我娘給的半塊銀鐲子,冰涼的金屬貼著心口,倒比他娘的罵聲更讓人發(fā)慌。

            到了他家,土坯墻圍起個小院子,院里堆著半垛柴火,墻角的雞窩歪歪斜斜的,幾只蘆花雞探頭探腦地看我,倒像是比人熱情些。新房是間西廂房,窗戶糊著紙,被風(fēng)刮得嘩嘩響,炕上鋪著層薄褥子,褥子上打了好幾個補丁,針腳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藝。

            頭一夜,他喝了點自家釀的米酒,身上帶著股子酒糟味,混著路上沾的塵土氣,倒不算難聞。他沒碰我,只是坐在炕沿上搓手,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guān)節(jié)又粗又大,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搓了半天,他忽然從貨簍里摸出個銅鈴鐺,塞到我手里:“給你玩?!扁忚K是舊的,銹跡斑斑地爬滿了表面,搖起來“嘩啦嘩啦”響,像面破鑼,震得人耳朵發(fā)麻。

            我攥著鈴鐺坐了半夜,炕席上的篾子硬邦邦的,硌得我骨頭疼。窗外他娘的罵聲斷斷續(xù)續(xù)飄進來,一會兒說我“定是個不下蛋的”,一會兒又咒我“克夫相”。我把鈴鐺攥得緊緊的,冰涼的銅面貼著掌心,倒像是有了點依靠。天快亮?xí)r,我迷迷糊糊睡著,夢見二貨的貨簍里裝滿了胭脂,紅的、粉的、橘的,像院里開敗的桃花瓣。

            他總在外面跑,天不亮就揣個窩頭出門,月上中天才回來,渾身裹著層白霜,像是從雪地里滾過一遭。我給他焐腳時,總能摸到他腳底的凍瘡,紅腫脹大,像發(fā)了霉的饅頭,碰一下他就“嘶”地抽氣,卻還嘴硬:“不疼,跑熱了就消了?!蔽野阉哪_按進溫水里,他舒服得直哼哼,眼睛卻直勾勾盯著屋頂?shù)姆苛海袷窃跀?shù)椽子。

            有回他從鎮(zhèn)里帶回來塊花布,藍底上印著小桃花,粉嫩嫩的,像春天落在布上的影子。他獻寶似的遞過來,耳朵尖紅撲撲的:“給你做件新襖,看鎮(zhèn)上姑娘都穿這個。”我摸了摸布料,軟乎乎的,心里也跟著軟了。連夜縫了件夾襖,針腳歪歪扭扭的,線還時常打結(jié),縫到后半夜,手指頭被針扎了好幾個小眼,血珠冒出來,滴在布上,倒像朵沒開好的桃花。

            他第二天就穿在了身上,貨簍一晃,布上的桃花像在枝頭跳,引得路邊的小孩直瞅。有人打趣他:“二貨,穿這么俊,給誰家看啊?”他撓撓頭,嘿嘿笑:“給我媳婦看唄,她縫的,針腳……針腳多實在?!蔽艺驹陂T口看著,陽光照在他背上,把那件夾襖染成了暖融融的金色,忽然覺得,這日子好像也沒那么難。

            出事那天,是個雪后初晴的日子,太陽掛在天上,卻沒什么溫度。前一晚下了場大雪,山路定是滑得厲害,他娘非逼著他去,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頓:“耽誤了日子要賠銀子!你媳婦吃我的喝我的,不跑趟買賣喝西北風(fēng)去?”二貨起初不肯,梗著脖子跟他娘吵:“路太險,等化化雪再說?!彼锞妥诘厣先鰸?,拍著大腿哭天搶地,說養(yǎng)了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白眼狼”。

            我往他懷里塞了個熱窩頭,又把那件桃花襖給他披上,他咧嘴笑,露出顆豁牙——去年啃凍梨時硌掉的,說話有點漏風(fēng):“等我回來,給你帶胭脂。”他指的是鎮(zhèn)上最大那家胭脂鋪,老板娘總坐在柜臺后,描著細細的眉,見人就推銷“女兒紅”色號。他的笑里沾著霜,像凍住的糖,看著硬邦邦的,舔一口卻能嘗到甜。

            他走時,驢車轱轆碾過結(jié)了冰的路面,滑了一下,他拽著韁繩罵了句“這破路”,卻沒回頭。我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那件桃花襖在雪地里像團跳動的火苗,直到被山口吞掉。

            等了三天,他還是沒回來。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像長了腳,從東頭溜到西頭,有人說看見鷹嘴崖那邊滾下輛驢車,車轅斷成了兩截,車輪子滾到了山腳下;有人說夜里聽見崖上有鈴鐺響,叮鈴哐啷的,像是誰在喊救命。我揣著顆墜了鉛似的心跳,跟著去找時,腳底下的雪咯吱咯吱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怕,怕那驢車真是他的,怕那鈴鐺聲是他最后喊我的時候。

            鷹嘴崖下的亂石堆像張咧著嘴的臉,猙獰地等著人掉進去。貨簍摔得散了架,竹條斷成了碎渣,里面的針頭線腦滾得哪兒都是:紅的線軸在石縫里卡著,線抽出來老長,像道淌著的血;藍的布被石頭硌出了洞,布上繡的桃花被碎石劃得七零八落;銅頂針閃著冷光,沾著點暗紅的血,想來是他墜崖時下意識攥在手里的。最讓人眼酸的是那半塊窩頭,凍得硬邦邦的,牙口好的都啃不動,上面還留著他咬過的牙印——我認得那牙印,他右邊虎牙缺了個角,咬東西總愛在邊緣留下個小豁口。

            他娘瘋了似的撲過去,跪在亂石堆里扒拉他,手指被尖石劃破了也不覺得,血珠滴在雪地上,暈開朵小梅花??薜胶髞?,她突然直挺挺站起來,紅著眼沖我撲過來,指甲像鷹爪似的摳進我胳膊,撕我的頭發(fā)往石頭上撞:“都是你!喪門星!前一天還吹那破笛子!我說不讓他去,你偏攛掇他送貨!他的魂定是被你那笛聲勾跑了!”

            我被她拽得頭發(fā)根生疼,胳膊上的肉像是要被摳下來,可我動不了,眼睛死死盯著那件沾了血的桃花襖。襖角撕了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打補丁的里子——那補丁是我用他上次帶回來的藍印花布拼的,針腳歪歪扭扭,當(dāng)時他還笑我:“比蜘蛛網(wǎng)還亂?!爆F(xiàn)在,血漬從破口處暈進去,在粉桃花上洇開,紅得發(fā)黑,把好好的春天染成了肅殺的冬天。

            風(fēng)從崖上灌下來,卷起碎布片子打在臉上,像誰在抽耳光。那支銅鈴鐺卡在石縫里,鈴鐺舌斷了,任憑風(fēng)怎么吹,就是發(fā)不出一點聲。我忽然想起前一天,他臨走時我給他系襖帶,他還捏著鈴鐺逗我:“等我回來,用這鈴鐺換糖吃?!爆F(xiàn)在鈴鐺啞了,換糖的人也沒了。

            有人來拉他娘,說“人死不能復(fù)生”,她卻哭得更兇,指著我的鼻子罵,唾沫星子濺在我臉上:“就是她克的!自打她進了門,家里就沒順過!”我沒躲,任由那些話像冰碴子砸在臉上,懷里的桃花襖越來越沉,沾了血的布料硬邦邦的,像塊凍住的鐵。

            原來有些離別,真的會把春天凍成冬天。原來他咬過的窩頭、攥過的頂針、笑過的補丁,最后都會變成扎在心上的刺。我抱著那件襖,在亂石堆里站了很久,直到日頭落下去,雪開始下,才發(fā)現(xiàn)胳膊上被他娘摳出的血印,已經(jīng)凍成了暗紅的冰碴,和襖上的血漬,成了一個顏色。原來他說的胭脂,終究是沒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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