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4章 銀匠老荊（第1頁）

后來有人給我算卦，說我“命硬，克夫”。我摸著胸口的半塊銀鐲子，想起二貨凍裂的腳后跟，想起他笑時漏風(fēng)的豁牙，想起那件桃花襖上的血，忽然覺得，這“命硬”兩個字，倒像是他留給我的念想——至少，我得活著，替他看看，鎮(zhèn)上的胭脂鋪，到底有沒有他說的那么多顏色。

后來我被賣到老荊家那天，天陰得像塊浸了水的灰布。老荊蹲在鋪子門檻上磨鏨子，鏨尖在青石上蹭出細(xì)碎的火星，他左手小指缺了截，斷口處結(jié)著層厚厚的繭，像塊被歲月磨平的老木頭。見我被牙婆推搡著進(jìn)門，他眼皮都沒抬，只是把鏨子往鐵砧上一擱，甕聲甕氣地對牙婆說：“錢帶來了？”

牙婆眉開眼笑地數(shù)著銅板，我站在原地，腳邊的木箱磕著腳后跟，里面只有件打滿補丁的舊襖。老荊的鋪子不大，墻上掛滿了銀器半成品：沒刻完花紋的鐲子、缺了鏈的長命鎖、只鑲了半顆寶石的戒指，陽光從木窗欞漏進(jìn)來，在銀器上淌過，像條碎光的河。他娘從里屋出來，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用手勢比劃著讓我坐，枯瘦的手端來碗面，青瓷碗邊緣缺了個小口，碗里臥著的荷包蛋顫巍巍的，蛋黃裹在蛋白里，像個藏著暖的小太陽。

老荊晚上總睡在鋪子里的長凳上，凳面鋪著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我半夜起來給他送被子，?？匆娝麑χK油燈發(fā)呆，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他發(fā)間，與銀屑混在一起，倒像落了場星星雨。他手里總捏著個沒完工的銀鎖，鎖面上“平安”二字刻得極深，筆畫里嵌著細(xì)碎的銀粉，像是把所有念想都鑿進(jìn)了金屬里。有回我腳步聲重了些，他慌忙把銀鎖塞進(jìn)抽屜，臉漲得通紅，耳根子比爐子里的炭火還燙，半天憋出句：“起夜？”

老荊這人，話少得像怕驚擾了空氣，可心思卻細(xì)得像他鏨在銀器上的花紋，藏在每道紋路里。

知道我偏愛吃酸，他不知從哪翻出個粗陶罐，陶身帶著細(xì)密的冰裂紋，像是被歲月啃過的痕跡。罐口總蓋著塊褪色的藍(lán)布，布角磨出了毛邊，是他穿舊的褂子改的。每天天不亮，他就揣著個竹籃往后山去，露水把褲腳浸得透濕，鞋幫上沾著草籽，回來時籃子里準(zhǔn)躺著兩顆紅透的酸棗，果皮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他把酸棗往罐里一丟，“咚”的輕響像顆小石子落進(jìn)心湖，然后背過身去擦手，指縫里還嵌著銀粉，混著泥土的腥氣。后來才聽鄰居說，后山那片酸棗林最偏，路滑得很，他前陣子摔了跤，膝蓋上的淤青半個月都沒消，可罐里的酸棗，從沒斷過一天。那酸棗酸得人瞇眼，咽下去卻回甘，像極了我小時候在娘家院墻邊摘的味道，連澀都澀得一模一樣。

我咳嗽那幾天，嗓子眼像塞了團(tuán)棉絮，夜里總咳得睡不著。他啥也沒說，只是煎藥時，會從懷里摸出顆蜜棗丟進(jìn)砂鍋。蜜棗是他托貨郎捎的，用草紙包著，上面還留著他指腹的壓痕。藥汁滾起來時，甜香混著苦澀漫出來，在屋里繞了圈，竟把那股沖人的藥味中和得溫柔了。我捧著藥碗喝，他就蹲在爐邊添炭，火光在他臉上跳，把缺了截的小指映得發(fā)紅，那截斷口處的繭子，比炭火還燙人。

有回天放晴，我坐在窗邊吹笛，調(diào)子是貨郎教的《春歸》，笛音剛纏上窗欞，他手里的小錘“當(dāng)啷”一聲掉在鐵砧上，銀坯上的花紋才鏨了一半，閃著冷幽幽的光。他猛地抬頭望過來，眼里像是落了星子，亮得晃人，喉結(jié)動了動才擠出句：“這調(diào)子……好聽?！蔽倚χ鴵P了揚笛子：“想聽什么？我會的不少呢。”他撓撓頭，指腹在沒刻完的銀桃花上蹭了蹭，花瓣的紋路被蹭得發(fā)亮：“就吹那個……像春天抽芽的調(diào)子?！?/p>

打那天起，他總在我吹笛時放慢手里的活。鏨子敲在銀片上的“篤篤”聲，竟慢慢跟上了笛音的拍子，輕重緩急都合著韻腳。有次他舉著塊銀片湊過來，上面用鏨子鏨了朵小桃花，花瓣薄得能透光，陽光穿過銀片，在墻上投下細(xì)碎的花影?！暗如Y完了，鑲在你笛尾上?！彼曇粲悬c抖，缺了截的小指捏著銀片微微發(fā)顫，銀粉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星。那模樣，倒比那朵銀桃花還動人。

他走的那天，雪下得像扯碎的棉絮，漫天漫地都是白，連風(fēng)都裹著冰碴子。時疫正兇，藥鋪的門板被搶藥的人撞得咚咚響，木縫里都滲著慌。他卻非要去給鄰村送修好的銀鐲，那是戶人家嫁女兒用的，鐲身上鏨著“百年好合”，字縫里填著金粉，是他熬了三個通宵才完工的。“人家等著嫁女兒，誤了吉時不好?！彼f著，把銀鐲往懷里揣，棉襖的布扣蹭著銀面，發(fā)出細(xì)碎的響。

我拽著他的袖子，指尖摳進(jìn)他袖口的補丁——那補丁是我用他穿舊的藍(lán)布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條爬不動的蟲子。“別去了，雪太大?！蔽衣曇舭l(fā)緊，指甲都快嵌進(jìn)布眼里。他掰開我的手，掌心沁出細(xì)汗，從懷里摸出個小銀墜，桃花瓣上還沾著點銀粉，是他今早特意打磨的?！暗任一貋恚@就鑲笛尾上?！彼氖趾懿?，常年握鏨子的地方結(jié)著硬繭，摸我手背時，像有細(xì)沙輕輕劃過，帶著點銀器的涼意，卻燙得我心頭發(fā)緊。

他沒回來。第二天晌午，有人在半路的雪地里發(fā)現(xiàn)了他，懷里還揣著那個銀鐲，鐲身被體溫焐得發(fā)亮，邊緣磨出的光，是他連夜拋光的痕跡，連最細(xì)的紋路里都沒留一點毛刺。他娘癱在地上，用手勢比劃著罵天，枯瘦的手指卻一遍遍地?fù)徇^他冰冷的臉，像在確認(rèn)那不是她的老荊，不是那個總蹲在鐵砧前敲敲打打的兒子。

我蹲在鋪子里，摸著他沒完工的銀鎖，鎖面上“平安”二字刻得極深，筆畫里嵌著的銀粉被淚水泡得發(fā)漲，在掌心凝成小小的團(tuán)，涼得刺骨。鐵砧上還留著他沒敲完的銀片，上面的桃花才鏨了半朵，像被凍在了冬天里。風(fēng)從門縫鉆進(jìn)來，吹得銀匠工具“叮當(dāng)”響，倒像是他在說：“別急，等我把這朵花鏨完……”

老荊頭七那天，我燒了他藏銀鎖的抽屜里的碎銀片，火光里，他舉著銀桃花沖我笑的樣子格外清晰?！澳憧?，能鑲笛上了”，他的聲音像混在風(fēng)里，我伸手去接，卻只摸到把滾燙的灰，灰里混著點銀亮的屑，像他沒說完的話，像他沒鏨完的桃花瓣。

老荊出事后不久，被娘家人賣到老張家，我以為日子會沉進(jìn)更深的黑。老張的瘸腿男人臉上有刀疤，從眉骨劃到下巴，像條爬著的蜈蚣，他總在喝醉后打人，巴掌落在身上時，我就想起老荊的酸棗罐——粗陶的罐身帶著他手掌的溫度，每次添新棗時，他都會把最酸的那顆留在最上面，像在藏顆小小的糖。

有回他又要打我，我抱著頭蹲在地上，后腦勺卻沒等來預(yù)想的疼，只聽見“哎喲”一聲。回頭看見老張的娘舉著拐杖打他，拐杖上還掛著我給她縫的布套——我前幾天見她拐杖磨手，用藍(lán)布縫了層軟套，老太太記在心里。她紅著臉，嘴里“嗚嗚”地罵，唾沫星子濺在瘸腿男人臉上，像下了場暖乎乎的雨。那天晚上，老太太偷偷塞給我個烤紅薯，紅薯皮焦得發(fā)脆，剝開時熱氣裹著甜香撲滿臉，我咬了口，眼淚就掉了下來，砸在紅薯上，燙出個小坑——原來再冷的日子，也藏著點沒人注意的暖。

山洪來的那天，瘸腿男人把我往前推時，他眼里的兇光像餓狼，我卻忽然不想死了。老荊沒鑲上的銀桃花、貨郎沒帶回來的胭脂、老張娘拐杖上的布套，像串珠子在心里叮當(dāng)作響。被桃樹掛住時，樹枝劃破了胳膊，血滴在桃花上，我摸著肚子，那里還沒顯形，卻像揣了顆要發(fā)芽的種子——是老荊的銀鎖護(hù)著的“平安”，是貨郎驢車上搖搖晃晃的銅鈴，是所有沒說出口的暖。

如今抱著娃坐在桃樹下，風(fēng)掀起他軟乎乎的衣角，笛聲“嗚嗚”地響，像貨郎的銅鈴鐺從遠(yuǎn)處滾來，又像老荊的鏨子在銀片上敲打。娃醒了，伸著小手去抓笛子，指腹蹭過笛尾——那里鑲著塊小小的銀桃花，是我后來找銀匠補的，花紋照著老荊沒完工的樣子。他咯咯地笑，笑聲脆得像冰糖，落在花瓣上，驚起只蜜蜂，嗡嗡地飛進(jìn)花叢里。

檐角的銅鈴又響了，蘭芝在廊下喊我吃飯，她手里端著的碗里，臥著兩個顫巍巍的荷包蛋。晚晴抱著書生送的硯臺走過來，硯臺上刻著“春歸”二字，和我笛子里的調(diào)子正好合上。我抱著娃站起來，桃花落在他發(fā)間，像撒了把碎糖，忽然就懂了——

那些被叫做“命”的東西，原是可以被愛化開的。貨郎沒帶回來的胭脂，說不定正開在某朵桃花里；老荊沒鑲上的銀墜，終究嵌進(jìn)了日子的縫隙?？噙^的日子會發(fā)酵出甜，就像老荊罐里的酸棗，酸得皺眉頭，回味卻帶著點甘，在人間煙火里，慢慢發(fā)了芽，開成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