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年霜降后的第七日,肖天機在祖父的藥香里睜開眼睛。窗欞上凝結(jié)的冰花映著殘月,將床頭坐著的灰衣老嫗映得忽明忽暗——那是三天前在巷口遇見的亡魂,此刻正用指節(jié)叩打床頭,發(fā)出類似枯枝敲窗的響動。
自滿月血案后,十二歲少年的瞳孔便蒙上了一層淡青翳色。起初他總在午夜驚醒,看見母親的梳妝鏡前飄著濕漉漉的衣角,灶臺邊蹲著啃食生米的孩童靈體。祖父用浸過朱砂的紅繩為他扎了個平安結(jié),卻擋不住那些半透明的身影在視線里漸漸顯形:穿民國學生裝的女鬼總在巷口數(shù)梧桐葉,缺了半只手掌的老獵戶每日黃昏坐在青石橋上磨刀。
真正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立冬那天。肖天機在放學路上被個纏著紅頭繩的小鬼尾隨了三條街,那靈體的布鞋在積雪上踩不出腳印,卻用滲著水漬的手指拽他的書包帶。少年想起祖父藏在樟木箱底的《幽冥志》,顫抖著摸出懷里的錫箔紙——那是清晨在土地廟前撿的殘頁,邊角還留著沒燒完的檀香。
"給你。"他背靠著斑駁的照壁,將疊成小船形狀的錫箔遞過去。小鬼空洞的眼窩里泛起微光,指尖觸到金屬光澤的瞬間,周身的水霧般陰氣壓驟然消散。當啷一聲,某種無形的枷鎖似乎斷開,少年驚覺自己竟能看清靈體腳踝處纏著的往生咒文——那是祖父昨夜在院角焚燒的平安符殘片。
從那天起,肖天機的帆布書包里總裝著三種靈媒:城隍廟求的檀香、殯儀館外撿的未燃盡黃紙、還有祖父偷偷剪的自己的指甲(用紅繩扎成小袋)。他發(fā)現(xiàn)靈體對生者陽氣的渴求遠勝財物,某次在亂葬崗遇見徘徊的軍漢亡魂,竟用三滴指尖血換來了對方指路——那靈體盯著他掌心的血珠時,眼瞳深處閃過的貪婪,讓少年從此懂得了交易的本質(zhì)從來不是等價交換。
那年的臘月初七,鵝毛大雪壓斷了巷口的老槐樹。五歲的肖天機踩著吱呀作響的積雪往家走,棉襖口袋里裝著祖父給的驅(qū)邪銅錢,卻沒注意到身后的腳印在第三個轉(zhuǎn)角后突然消失。
陰風冷不丁灌進領(lǐng)口時,他撞見了立在青磚墻下的紅衣女子。那身嫁衣紅得像凝固的血,繡著的并蒂蓮在月光下泛著青紫色,袖口垂落的流蘇分明是細細的人發(fā)。女子轉(zhuǎn)身的瞬間,下頜至耳根有道三寸長的縫合痕跡,胭脂抹得過重的唇角勾起時,能看見齒間卡著半片枯黃的槐葉。
"小公子可是肖家的金童?"她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絲綢,"奴家是黃泉路引,特來迎您去見咱們陰司的小郡王。"說話間,袖中滑出半幅婚書,泛黃的紙頁上"肖天機"三個字用朱砂寫得歪斜,末尾按的指印分明是新鮮的血痕。
孩童的后背撞上結(jié)著冰棱的磚墻,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祖父教的凈心咒在舌尖打轉(zhuǎn),他突然想起晨課時看見這女子在土地廟前徘徊——那時她分明穿著素白孝衣,懷里抱著個漆色剝落的木偶。當婚書化作黑蝶撲來時,肖天機終于摸出藏在領(lǐng)口的銅錢,那是用祖父三十年陽壽向城隍廟換來的護心鏡碎片。
銅錢落地的脆響驚碎了蝶群,紅衣女子發(fā)出指甲刮玻璃般的尖嘯,脖頸以不自然的角度扭轉(zhuǎn),露出背后逐漸顯形的紙扎花轎。千鈞一發(fā)之際,雪地里傳來桃木劍劃破陰風的銳響——祖父的棉鞋還沾著灶灰,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柄刻著北斗的家傳法器,劍鞘上的朱砂在雪光中格外刺眼。
"敢動我肖家血脈!"老人的咒語混著呵出的白氣,劍身上的北斗紋路突然亮起,映得紅衣女子的嫁衣片片碎裂。最后消散前,她怨毒的眼神落在肖天機頸間:"你逃不過冥婚線的,除非。。。"話音未落便化作漫天紅紙屑,其中一片飄落在雪地上,漸漸顯形為半具腐朽的木偶——那分明是具不足三歲的孩童骸骨。
驚蟄后的第三日,春寒料峭的教室里飄著反常的腐葉味。肖天機握著毛筆的手突然發(fā)顫,抬眼看見講臺上的陳老師正對著教案發(fā)笑,右耳后方的皮膚裂開細縫,滲出暗褐色的液體。
"同學們,翻開課本第三十七頁。。。"老師的聲音像含著泥沙,轉(zhuǎn)身時粉筆斷成三截。少年看見他后頸處爬滿青紫色的尸斑,領(lǐng)口下露出的皮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皸裂,露出里面暗紅的肌肉組織。第一排的張虎突然慘叫,被老師掐住脖子的雙手正迅速發(fā)青,指縫間滲出的血珠落在地面,竟發(fā)出滋滋的腐蝕聲。
"都躲到我身后!"肖天機扯斷書包里的朱砂繩,將三十六張平安符甩成扇形。祖父去年教的破煞陣在課桌間亮起微光,卻擋不住逐漸僵化的老師。那具軀體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木軸轉(zhuǎn)動的聲響,眼球蒙上白翳的瞬間,肖天機終于看清——這分明是三天前他在殯儀館看見的那具無人認領(lǐng)的遺體,頸間還戴著和陳老師同款的玉觀音。
桃木匕首是祖父用后山百年桃木削的,刻著歪扭的震字咒。當?shù)度写倘虢┦目跁r,肖天機聽見指甲抓撓石板的刺耳聲響,僵尸后頸的玉觀音突然迸裂,飛出只裹著尸氣的紙蝶。千鈞一發(fā)之際,教室的木窗轟然洞開,穿月白道袍的中年人踏風而入,手中拂塵掃過處,紙蝶瞬間燃成青焰。
"九陰體質(zhì),天生陰脈。"道士的拂塵輕點肖天機眉心,少年只覺渾身寒氣一松,這才注意到對方道袍上繡著的北斗紋與祖父的桃木劍如出一轍,"小友可愿隨貧道修行?這世道啊。。。"他望向逐漸化作灰燼的僵尸,遠處傳來隱約的哭嚎,"該讓老東西們的規(guī)矩見見光了。"
城隍廟的晨鐘在遠處敲響時,肖天機看見道士腰間懸著的玉佩——正面刻著"九淵"二字,背面卻是朵栩栩如生的血色蓮花。這是他第一次聽見"玄門"這個詞,不知道此刻落在掌心的道符,會在未來十年里,讓他從被亡魂追逐的羔羊,變成令幽冥忌憚的。。。無常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