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臘月二十五,傍晚,開德府,秦王府書房。
書房內的喧囂與混亂,與炭火盆中跳動的溫暖火焰形成了刺眼的對比。七八個陳氏宗親,你一言我一語,將滿腹的“委屈”和“不公”傾瀉而出,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書案上那幾份墨跡未干的卷宗。他們情緒激動,仿佛資政院的清查是憑空捏造,是外人故意刁難陳氏家族,而他們自己則是清白無辜的受害者。
陳太初始終沉默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沒有打斷,也沒有斥責,只是用那雙深邃得不見底的眼睛,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逐一掃過每一張因激動而扭曲的熟悉面孔。這目光,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具壓迫感。漸漸地,喧鬧聲小了下去,眾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以及王爺那非同尋常的沉默所蘊含的風暴前兆。書房內,只剩下炭火偶爾爆裂的噼啪聲和一些人粗重的喘息聲。
終于,陳太初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寒意:
“都說完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敢接話。
陳太初的目光落在老管家陳安身上:“陳安?!?/p>
“在?!标惏策B忙躬身。
“打鐵,還需自身硬?!标愄跻蛔忠活D,每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地上,“我陳家的門楣,不是靠巧取豪奪、欺壓鄉(xiāng)鄰立起來的。若有人自恃身份,以為可以凌駕于國法家規(guī)之上,就別怪我陳太初,不講情面?!?/p>
他頓了頓,視線再次掃過那群噤若寒蟬的族人,語氣斬釘截鐵:“你去告訴他們?,F在,立刻,從我這書房里出去。各自回去,將資政院查出的問題,一樁樁、一件件,自己想清楚。若還覺得冤枉,還執(zhí)意要到我這里來討要說法……”
他微微停頓,眼中寒光一閃:“那就等到年三十,宗祠聚會的時候,當著列祖列宗的面,我們再好好說道說道!到時候,是黑是白,自有公斷!”
“至于什么是自有土地,什么是租種土地,什么是合法交易,什么是非法兼并……”陳太初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你,陳安,現在就給我當著他們的面,把《大宋刑統(tǒng)》田宅律、《資政院田畝清查暫行條例》里頭相關條款,一字不差地給我重申一遍!讓他們都聽明白了,買賣、侵占租種土地,從太祖皇帝時起,就是違法的!讓他們自己掂量掂量,到底錯在哪里!”
“是!王爺!”陳安凜然應諾,轉身面向那群面如土色的族人,清了清嗓子,開始高聲宣讀起枯燥卻分量千鈞的法律條文。
陳太初不再看他們,重新拿起一份文書,仿佛眼前已空無一人。那冰冷的姿態(tài),徹底擊碎了族人們最后一絲僥幸心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在陳安毫無感情的誦讀聲中,灰溜溜地、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
幾乎就在這群人悻悻離去的同時,開德府北城門。
天色已完全黑透,凜冽的冬風卷著雪沫,抽打著城頭值守兵丁厚重的棉甲。就在城門吏準備下令關閉那沉重門扇的前一刻,一陣急促雜沓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數匹快馬沖破暮色,疾馳而至!
“且慢關城!欽差行轅公務!”為首的護衛(wèi)高舉腰牌,厲聲喝道。
城門吏驗過腰牌,不敢怠慢,連忙放行。陳忠和、陸游一行人,帶著一身寒氣與疲憊,終于趕在城門關閉前,踏入了熟悉的開德府城。
城內街道上,行人稀疏,偶有趕著回家的百姓縮著脖子匆匆而行。兩旁店鋪大多已上門板,只有些許燈火從縫隙中透出。寒風在空曠的街道上呼嘯,更添幾分歲末的蕭瑟。陳忠和歸心似箭,也無心觀賞街景,催馬直奔城中心的秦王府。
王府門前,景象卻有些異樣。
方才從書房退出來的那群陳氏族人,并未立刻散去,而是三三兩兩聚在王府大門外的燈籠光影下,交頭接耳,臉上猶帶著不甘與憤懣,似乎在商議著什么。
陳忠和勒住馬,躍下馬背,看著這群熟悉的叔伯長輩,心中詫異,上前幾步,拱手問道:“各位叔伯,天寒地凍,為何聚在府門外?可是有何要事尋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