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藏身憶往昔,暗箭頻發(fā)風波惡
天佑元年正月末,汴梁城。
寒意未消,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地灑在街巷間,卻難以驅(qū)散彌漫在帝都上空的壓抑與蕭條。曾經(jīng)的秦王府,朱門緊閉,銅環(huán)銹蝕,石獅蒙塵,偌大的府邸如同一頭沉睡的巨獸,在寂靜中透著一股繁華落盡的悲涼與孤寂。府內(nèi)庭院深深,卻人跡罕至,唯有寒風穿過凋零的廊廡,發(fā)出嗚咽般的回響。
陳忠和并未入住這象征著他家族昔日巔峰與如今傷痛的府邸。他換上一身半舊的青布直裰,如同一個尋常的落魄書生,在數(shù)名便裝護衛(wèi)的悄然護送下,穿過依舊冷清的街市,來到了汴梁城西南隅,大梁門外??甸T附近的一條尋常巷陌。
巷子雖非豪門聚居之地,卻也整潔有序。深處,一處青磚灰瓦、門庭素凈的兩進小院悄然佇立。院門是結(jié)實的榆木所制,門楣雖不顯赫,卻自有一股沉穩(wěn)氣度,與周圍民宅相比,顯得寬敞而體面。這里并非貧寒士子的蝸居,而是當年陳太初在太學求學、事業(yè)初興之時所置的產(chǎn)業(yè),見證了他從一介書生到逐漸積累起不俗身家、乃至不得不開始周旋于童貫等權(quán)貴門下的那段歲月。
推開保養(yǎng)得宜、無聲滑開的木門,一個規(guī)整雅致的院落呈現(xiàn)眼前。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屋舍用料扎實,窗欞是細致的楠木格,雖無過多雕飾,卻顯露出一種低調(diào)的殷實。院中青石板鋪地,角落有一株老棗樹,枝椏虬結(jié),在冬日天空下勾勒出蒼勁的線條。一切陳設簡潔卻得體,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仿佛時光在此凝固,靜靜守候著主人的歸來。
陳忠和站在院中,目光緩緩掃過這熟悉的一切,眼底泛起復雜的波瀾。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這里,承載著他童年許多溫暖的片段。政和六年父母成婚后,此處便成了他們在汴梁的一個小家。母親趙明玉(時任密州諸城縣主,乃趙明誠族妹)時常帶著年幼的他住在這里,比起規(guī)矩森嚴的王府或后來顯赫的官邸,這里更充滿溫馨的生活氣息。他記得母親在院中那架小石磨上親手磨豆煮漿;記得父親伏案疾書時,母親在一旁紅袖添香;記得逢年過節(jié),族舅趙明誠與舅母李清照也會前來小聚,院內(nèi)充滿了書香與笑語…
這方小院,是他童年記憶中關(guān)于“家”的溫暖注腳。
“大公子,屋里都收拾妥當了,一應用度皆按舊例。”一名老仆躬身道,打斷了他的思緒。這些仆役,是趙明誠從李家舊仆中精心挑選出的可靠之人,悄然安排過來的。
陳忠和點點頭,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舊日的墨香與安寧的氣息,令他心中莫名安定。繁華落盡,回歸本真。這方承載著家族早期記憶的小院,此刻比那空曠冰冷的王府,更能給予他一種奇特的慰藉與力量。
數(shù)日后,小院迎來了第一位重量級的訪客。
午后,陽光微暖。院門被輕輕叩響。岳雷警惕地開門,見到來人,頓時肅然躬身:“父帥!”
門外,岳飛一身尋常的藏青棉袍,未著甲胄,卻依舊難掩那股沙場淬煉出的凜然氣度。他面容比往日更顯清癯,眉宇間那道刻痕愈發(fā)深刻,眼神復雜,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釋然。政和三年,他尚在故里迷茫,得時任淄州知州的趙明誠賞識,因其武勇過人且心懷大志,被趙明誠鄭重引薦給當時已在太學中聲名鵲起、展現(xiàn)出非凡見識與氣度的陳太初。自此,岳飛便追隨陳太初,亦師亦友,深受其影響與提攜,這份知遇之恩與共同理念,是他人生至關(guān)重要的轉(zhuǎn)折點。
陳忠和聞聲迎出,見到岳飛,并無絲毫訝異,只是平靜地拱手為禮:“岳帥,別來無恙?!闭Z氣平和,仿佛只是見到一位久違的故交長輩。
岳飛看著他,目光在他清瘦卻挺直的身姿、平靜無波的面容上停留良久,喉結(jié)微動,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沉沉的嘆息:“…出來就好。身子…可還撐得???”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有勞岳帥掛心,還好?!标愔液蛡?cè)身,“岳帥請進。”
院內(nèi)棗樹下,兩人對坐。老仆奉上粗瓷茶碗,茶水是普通的炒青,滋味苦澀。岳雷侍立一旁,眼神在父親與摯友之間悄悄逡巡,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岳飛端起茶碗,卻未飲,目光低垂,望著碗中沉浮的茶葉,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沉重如同背負著千鈞巨石:“…當日…宮門前…岳某…未能…”他似乎難以啟齒,話語哽在喉中。那日陳太初與朝廷決裂,他最終選擇了“忠君”,率軍陳兵城外,這份抉擇,如同烙印,日夜灼燒著他的內(nèi)心。
陳忠和卻輕輕打斷了他,聲音依舊平靜:“岳帥不必多言。家父離京前,曾留有話。”他抬起眼,目光清澈,直視岳飛那雙充滿掙扎與痛楚的眼睛,“家父說,鵬舉之擇,是擇其心中之道,而非負我陳家。他…從未怨過岳帥。困住岳帥的,從來不是家父,而是岳帥自己心中的‘忠義’二字?!?/p>
岳飛渾身猛地一震,握著茶碗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他抬起頭,眼中血絲彌漫,震驚、愧疚、痛苦、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解脫感交織翻涌,竟一時語塞!
陳忠和看著他,繼續(xù)道:“家父還言,精忠報國,其心可嘉。然‘國’非一人之私產(chǎn),‘忠’亦非盲從之愚行。望岳帥…終有一日,能真正明白,何為‘報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