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紙在溫熱粘稠的南風中,竟透著絲絲冰冷。
岳飛捏著薄紙,鐵鑄般的面龐上,露出了一抹難以言喻的苦笑。一月!
又是這精準得如同催命般的一月之限!糧草一月,破敵之限亦為一月!
這位樞相大人,當真是將自己視作鐵鑄的軍神,能將這支龐大軍隊的精氣神都擰干了用不成?
他岳飛是人,非不知疲倦的木偶!
深入敵國千里,攻城拔寨,一月破其國……縱使新銳火器摧枯拉朽,亦非易事!
至于“犁庭掃穴”、“永靖南疆”……樞相到底想要做到何種程度?是迫其割地稱臣?是扶植傀儡?亦或是……直搗升龍城(今河內(nèi)),將那李朝國主縛回汴梁獻俘?!
“一個月……樞相,您這何止是相信末將,簡直是將岳某架在火上炙烤啊……”
岳飛低聲自語,手掌輕輕撫過腰間的佩劍劍柄,目光卻投向遠處隱在霧靄瘴氣中的南陲群山。
那看似平靜的山野之后,便是安南李氏經(jīng)營數(shù)百年的老巢,溝壑縱橫,營壘林立,絕非軟弱可欺之輩!
中軍大帳角落,一位緋袍文官悄然靜立,正是隨軍監(jiān)軍、官家趙桓的心腹太監(jiān)——李延年。
此人臉色微白,嘴唇緊抿,眼神在岳飛深鎖的眉頭與那份樞密密令之間來回游移。
他當然知道糧草窘迫!他甚至看到倉曹拿著“折支錢”(將運費折算后減少實際發(fā)糧數(shù)量)的票據(jù)在與地方官吏爭執(zhí)。
更看到了岳帥接到密令后那抹無奈苦笑。
但他,一個字也不問,一句話也不說。只將那厚重的青皮監(jiān)軍文冊攤開,以纖細卻工整的蠅頭小楷記錄著:
“靖康四年十一月三十,晴。大軍抵邕州大營。荊湖糧秣至,計粟一萬三千石…僅敷大軍一月之用。岳帥聞報,神色微凝,巡視倉廩良久…午后得樞密院陳太初密令一封(緘存勿視),岳帥觀后…撫劍長嘆?!?/p>
落筆嚴謹,毫無個人評述,只是忠實地記錄著時間、地點、事件。
這是陳太初在岳飛出京前,當著官家趙桓的面,給他李延年立的鐵律:“軍中一切,唯以耳目錄記實情,以文冊傳遞圣聽!敢有一言干預軍機、動搖軍心者,縱乃天子欽差,立斬轅門之外!”
那份平靜語氣下的森然殺氣,讓李延年至今想起都脊背發(fā)寒。
官家?官家是依賴陳太初的,也是忌憚陳太初的!
這潭渾水,他李延年一個閹宦,絕不敢蹚!
他只求安安靜靜做完這份“實錄”差事,活著回宮復命便是上上大吉。
岳飛的目光掃過李延年那低眉順眼的身影,心中雪亮。
他無心顧及這監(jiān)軍的心思,巨大的壓力已如千斤磐石壓在肩頭。
“糧秣艱難,舉步維艱!相公何苦如此緊迫?”身邊副將張憲看著賬簿,憂心忡忡。
岳飛合上密信,疲憊卻又剛毅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鷹隼。
他猛地一拍輿圖,手指重重戳在標著“諒山”的位置——那是翻越山脈進入交趾北境的第一道險關!
“時不我待!樞相嚴令如山,糧秣已定死期!前方縱有刀山火海,我輩亦當踏破!”岳飛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傳令三軍!自明日起,口糧減至平日八成!馬料摻入三成蔗渣麩糠!全軍加速進兵!三日之內(nèi),必至諒山下寨!”
他的目光掠過輿圖上標注的欽州灣、白藤江口,那里將是海上利劍刺入的交趾心臟!張猛那龐大的艦隊,將是自己最大的底氣!
他猛地抽出佩劍,寒光映照著他飽經(jīng)風霜卻更顯堅毅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