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臘月二十六,清晨,開德府,秦王府。
冬日的晨曦來得遲,天際才泛起一絲魚肚白,凜冽的寒氣依舊籠罩著濮陽城。秦王府內(nèi)院,卻已有了動(dòng)靜。陳太初素來有晨練的習(xí)慣,即便守制在家,亦不輟五禽戲的演練。庭院中,青石板地面凝著一層薄霜,他一身素色短褐,動(dòng)作舒緩而有力,模仿著虎、鹿、熊、猿、鳥的神韻,氣息綿長,仿佛與這清冷的天地融為一體。
不多時(shí),陳忠和也來到了院中。他深知父親起居規(guī)律,特意早起相伴。父子二人并無多言,只是默契地一同舒展筋骨。寒風(fēng)中,呵出的白氣交織,沉默里流淌著一種無需言表的親情與理解。一套功法演練完畢,周身微微見汗,驅(qū)散了侵晨的寒意。
隨后,二人來到膳廳,趙明玉已命人備好了簡單的早膳——清粥、幾樣小菜、新蒸的炊餅。趙明玉氣色比前些年好了許多,眉宇間帶著安寧,見兒子歸來,眼中滿是慈愛。她知他們父子必有要事相商,用過膳后,便溫言囑咐了幾句“莫要太過勞神”、“注意添衣”的話,便帶著侍女回了后院,將空間留給了他們。
書房內(nèi),炭火重新?lián)芡?,茶香裊裊。
父子二人隔案而坐。經(jīng)過一夜休息,陳忠和臉上的疲憊已散去不少,但眼神中的困惑與求知欲卻更加明顯。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將憋了一路的問題傾吐出來:
“父親,此次北上巡查,孩兒所見所聞,觸目驚心,亦深感困惑。您常言‘公平’,新政亦以此為幟。然孩兒親眼所見,那些家財(cái)萬貫、田連阡陌的豪強(qiáng),為何仍不滿足,還要千方百計(jì)、甚至不擇手段地去搶奪貧苦農(nóng)戶手中那僅能糊口的幾畝薄田?他們?nèi)蹦屈c(diǎn)地嗎?不缺!他們?nèi)蹦屈c(diǎn)租子嗎?也不缺!那他們究竟圖什么?”
他的語氣帶著激動(dòng)與不解:“還有朝廷設(shè)立的銀號(hào),本意是‘惠工恤商’,乃至在災(zāi)年賑貸貧民,利息低廉,是為活民之源。可為何那些富商巨賈,卻能通過各種手段,將低息貸款盡數(shù)貸出,轉(zhuǎn)手就以數(shù)倍之高利放給走投無路的百姓?這豈不是用朝廷的錢,肥了自己的私囊,更將百姓推向絕境?這……這哪里還有半分‘公平’可言?孩兒實(shí)在想不通,您所追求的那個(gè)社會(huì),究竟是何模樣?又如何能實(shí)現(xiàn)?”
陳太初靜靜地聽著,手指輕輕摩挲著溫?zé)岬牟璞吘?,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時(shí)空。兒子的困惑,正是這個(gè)時(shí)代最尖銳的矛盾,也是他畢生致力破解的難題。他正欲開口,書房外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和陳安的稟報(bào):
“王爺,少爺,陸游陸公子在外求見,說是來向王爺請安?!?/p>
陳忠和與父親對視一眼。陳太初微微頷首:“請他進(jìn)來吧?!?/p>
書房門被推開,陸游一身整潔的青衫,走了進(jìn)來。見到陳太初與陳忠和都在,他連忙躬身行禮,姿態(tài)恭謹(jǐn):“晚生陸游,冒昧前來打擾王爺與陳兄清談,實(shí)在唐突,還請王爺恕罪?!?/p>
陳太初抬手虛扶,語氣平和:“務(wù)觀不必多禮。來得正好。忠和方才正問及新政根本之想,你既同在欽差行轅歷練,不妨一同聽聽?!彼噶酥概赃叺淖弧?/p>
陸游心中一陣激動(dòng),連忙道謝落座,屏息凝神,如同最虔誠的學(xué)生。
陳太初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兒子,又掃過正襟危坐的陸游,沉吟片刻,仿佛在整理千頭萬緒。書房內(nèi)安靜下來,只有炭火偶爾的噼啪聲。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淀了歲月與思考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忠和所問,正是根本。我心中所求之世,說來也簡單,無非‘五有’二字?!?/p>
他伸出五指,逐一屈下:
“一曰,人人有地種。并非均貧富,而是確保耕者有其田,使農(nóng)夫能憑勞作安身立命,不再淪為佃戶,仰人鼻息。”
“二曰,人人有工做。農(nóng)閑之時(shí),或入工坊,或營副業(yè),有一技之長,能憑雙手掙得溫飽,不為游手好閑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