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春,開德府及北方諸路。
凜冬的寒意似乎還未完全褪去,便被一種更為酷烈、更為絕望的燥熱所取代。去年秋日那場連綿不絕、寒意浸骨的霪雨,仿佛耗盡了天地間最后一絲水汽,自開春以來,整個北方大地,竟再也未見一滴像樣的雨水。天空總是呈現(xiàn)一種病態(tài)的、令人心慌的灰藍色,太陽如同一個巨大的、燒紅的烙鐵,日日高懸,無情地炙烤著干涸的土地。風不再是料峭春寒,而是卷著沙塵的干熱風,吹過田野,只能揚起一片黃蒙蒙的塵土,吹得人嘴唇干裂,心頭火起。
開德府清河的水位,已降至歷年最低,露出大片龜裂的河床和嶙峋的亂石。兩岸的柳樹,枝條蔫蔫地垂著,本該鮮嫩的葉片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塵埃,無精打采。田疇里,去年秋播的冬麥,本該是綠油油、齊刷刷的模樣,如今卻長得稀稀拉拉,葉片卷曲、枯黃,仿佛被火燎過一般,在熱風中發(fā)出細微的、令人心碎的沙沙聲。農(nóng)人們仰望著毫無云彩的天空,臉上布滿溝壑般的愁苦,眼神空洞而絕望。他們引水灌溉的水車,在幾乎見底的河道旁吱呀作響,戽上來的那點泥漿水,對于焦渴的禾苗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植物枯萎的氣息,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整個天地間,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的壓抑與死寂。
秦王府書房內(nèi),雖門窗緊閉,仍擋不住窗外那股灼人的熱浪。
陳太初放下手中各地暗線送來的密報,眉頭緊鎖。情況比他預(yù)想的更為嚴峻。不僅開德府,京畿、河北、河?xùn)|、陜西乃至部分山東地區(qū),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旱情,且趨勢正在惡化。他走到窗前,推開一絲縫隙,熱風立刻灌入,帶著嗆人的土腥味。他望著庭院中那幾株也開始打蔫的花木,目光深邃。記憶中,如此大范圍、持續(xù)性的春旱,并不多見。這已不僅僅是天災(zāi),若應(yīng)對不當,頃刻間便可演變成席卷北方的巨大人禍——流民、饑荒、暴動……歷朝歷代,多少盛世便是被這一連串的連鎖反應(yīng)推向深淵。
他不能再等朝廷那套冗繁的救災(zāi)程序了。必須立刻行動,搶在全面崩潰之前。
“陳安!”他沉聲喚道。
老管家陳安應(yīng)聲而入,雖年事已高,但步履依舊沉穩(wěn),只是眉宇間也帶著憂色。
“老爺。”
“你立刻安排絕對可靠的人手,分頭行動。”陳太初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一路,持我密信,最快速度送往呂宋,交到漕幫羅五湖手中。另一路,同樣方式,送往左渡,交給白玉娘。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北地大旱恐成定局,今歲糧價必漲,流民或?qū)⒛嫌?。速調(diào)集可用海船,盡可能多地采購南洋稻米、番薯干等易儲糧食物資,于沿海港口囤積待命。同時,呂宋、左渡本地,若有閑置勞力,亦可預(yù)先登記造冊,以備不時之需?!?/p>
陳安凜然應(yīng)諾:“老奴明白!這就去安排最得力的干員!”他深知此事關(guān)乎無數(shù)性命,不敢有絲毫耽擱,轉(zhuǎn)身疾步離去。
陳太初又轉(zhuǎn)向侍立一旁的王奎之子王思初(因其父王奎尚在開德府):“思初,你持我令牌,動用四海商社的信鴿和快船網(wǎng)絡(luò),將同樣的預(yù)警信息,傳遞給流求、廣南東路、福建路等與我們交好的大商號,讓他們也有所準備,但切記,消息控制在核心層面,勿要引起市場恐慌和囤積居奇?!?/p>
“侄兒遵命!”王思初年輕的臉龐上滿是鄭重,領(lǐng)命而去。
書房內(nèi)重回寂靜,只剩下陳太初一人。他踱步到巨大的大宋輿圖前,手指劃過北方那片廣袤而焦渴的土地。調(diào)動海外資源,只是第一步,是遠水。能否救得了近火,關(guān)鍵還在于朝廷的應(yīng)對和地方的執(zhí)行力。他心中默默計算著糧草轉(zhuǎn)運的時間、可能產(chǎn)生的流民數(shù)量、以及沿途州府的承受能力。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戰(zhàn)爭,對手是無情的老天爺。
與此同時,王奎本人也沒閑著。他雖看似憨厚,但多年經(jīng)營金山,于組織調(diào)度上自有其章法。他主動找到陳太初,甕聲甕氣卻條理清晰地說:“元晦,咱們在金山那邊,這兩年墾荒屯田,糧食倒是存下不少。雖說運過來路途遙遠,緩不濟急,但可以這樣:讓金山那邊,今年收上來的糧食,盡量少賣甚至不賣,先囤起來。咱們用呂宋、南洋買的糧食補北邊的缺,萬一……我是說萬一北邊缺口太大,南洋的糧食不夠,或者朝廷那邊出了岔子,咱們金山的存糧,就是最后一道保險。大不了,多費些船力,從金山直接運糧到北邊港口!”
陳太初看著這位老友,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王奎此舉,看似笨拙,實則深謀遠慮,為整個應(yīng)對計劃加了一道重要的安全閥。他重重拍了拍王奎的肩膀:“大郎,你想得周到!就按你說的辦!此事,你親自負責與金山聯(lián)絡(luò)?!?/p>
命令如一道道無聲的箭矢,從開德府這座看似平靜的王府中射出,飛向遙遠的海洋與南方。一場基于預(yù)見和龐大網(wǎng)絡(luò)的大規(guī)模救災(zāi)物資調(diào)配,在世人尚未完全察覺危機之際,已悄然啟動。
然而,老天爺并未給予任何憐憫。
時間推移至五月,北方的旱情不僅沒有緩解,反而變本加厲。土地干裂的口子,能伸進小孩的拳頭。河流斷流,井水枯竭。田野里,最后一點頑強的綠色也被無邊的枯黃所吞噬?;认x的幼蟲開始在某些區(qū)域破土而出,預(yù)示著另一場可能的災(zāi)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