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敲了敲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二十年前,您說‘漕幫跟著我,保你富貴滔天’!我信了!拼著命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給您運(yùn)糧草、運(yùn)火藥、運(yùn)那些要命的鐵疙瘩!從汴河到遼河,從高麗到吐蕃!現(xiàn)在…您又要我往那吃人不吐骨頭的西域鉆?秦王殿下…我老了!這把老骨頭…還想留著多喝幾年沙棗茶呢!”
陳太初靜靜聽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碗沿的豁口。
白玉娘的話,三分真,七分假。
抱怨是真,討價還價更是真。
這女人,從來就不是吃虧的主。
他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聲音平靜:“你想要什么?”
白玉娘眼中精光一閃!慵懶姿態(tài)瞬間褪去,身子微微前傾,如同嗅到血腥的母豹:“我要‘飛’!”她一字一頓,指尖猛地戳向天空,“天工院那能上天的‘云中鶴’!我要三艘!還有!新配給西軍的‘掌心開花雷’!我要五百枚!最新式的‘驚雷銃’!我要三百桿!”她目光灼灼,帶著不容置疑的貪婪,“有了這些!刀山火海!我白玉娘替您趟平!”
“飛艇?”陳太初眉峰微蹙,“此物尚在試器場,樞密院都未列裝。掌心雷、驚雷銃…皆是軍國重器!豈能輕予商賈?”
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
“商賈?!”白玉娘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陳太初!你摸著良心說!我白玉娘替你運(yùn)的…只是商貨嗎?!”
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多年的委屈與憤懣,“遼東的軍糧!高麗的硫磺!吐蕃的火藥!哪一船…不是用我漕幫兒郎的命鋪出來的?!哪一車…不是沾著我‘鐵鱗衛(wèi)’的血?!現(xiàn)在跟我提‘軍國重器’?!沒有我這些‘商賈’替你玩命!你那些鐵甲艦!那些大將軍炮!早他娘爛在汴河碼頭生銹了!”
她胸膛劇烈起伏,眼圈微微泛紅,卻倔強(qiáng)地不讓淚水落下:“是!我白玉娘是商賈!可我這條命!我漕幫上下幾萬條命!早就押在你陳太初的棋盤上了!現(xiàn)在…你要我往西域那虎狼窩里鉆!連幾件保命的家伙都不肯給?!你…你當(dāng)我白玉娘是什么?!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嗎?!”最后一句,已是聲嘶力竭,帶著一種被辜負(fù)的悲涼。
院中死寂。
榆葉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
陳太初握著茶碗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他緩緩抬眸,目光沉沉落在白玉娘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眼角已爬上細(xì)紋的臉上。二十載風(fēng)雨同舟…從汴河花船上的驚鴻一瞥,到如今執(zhí)掌橫跨陸海的運(yùn)輸?shù)蹏@個女人,確實將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這條注定驚濤駭浪的船上。
她的貪婪,她的算計,她的潑辣…皆源于此。
“玉門關(guān)…”陳太初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蒼涼,“春風(fēng)不度…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他目光越過院墻,仿佛穿透千山萬水,落在那片被風(fēng)沙侵蝕的古老關(guān)隘,“漢唐鐵騎踏出的路,早已被黃沙掩埋。絲路駝鈴…也啞了太久。”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白玉娘臉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西域…非遼東,非高麗,更非吐蕃!那里是回鶻、葛邏祿、黑汗、于闐…諸部雜處之地!黃沙之下埋著白骨,綠洲之中藏著刀鋒!更有一股…名為‘伊斯蘭’的狂潮,裹挾著新月彎刀與火一樣的信仰,正自西向東…席卷而來!其勢…絕非吐蕃那些喇嘛可比!”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本王要的,不是殺伐!是通路!是讓漢家的絲綢、茶葉、瓷器,再次流淌于疏勒河畔!讓西域的駿馬、美玉、葡萄,重新擺上汴梁的桌案!此路若通,大宋血脈…方能真正西出陽關(guān)!此路若絕…你我今日所做一切…終將被黃沙掩埋!”
白玉娘眼中的激憤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屬于商賈的銳利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悸動。
她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