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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做文章（第1頁）

王婉并沒有著急去博學(xué)堂，她在村里就這么徘徊了一天，最終總算大概把那一百兩是怎么來的弄明白了——這一百兩并不是從村民那里收上去的，甚至大部分村民對于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多一個學(xué)堂也不知道，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座“博學(xué)堂”是為了教書育人建立的，還以為是大老爺們又建了什么新的樓閣。

“這一百兩，包括之前賬目上缺少的錢，都是何家自掏腰包補上的?！?/p>

“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掩蓋一個現(xiàn)實，那就是這個永安縣，早就成了何家的后花園了。”王婉說著，指了指賬目上面的稅款，“糧食他們補了，人頭稅也是補出來的，他們哪怕虧本也要維持現(xiàn)狀，只能因為一件事情——眼下這個永安縣可以帶來的收益，遠遠比他們填補進去的更多?！?/p>

裴旭點點頭，補充道：“也有可能是闖下的禍，已經(jīng)不是填進去這些錢能彌補的了?！?/p>

“今日，我已經(jīng)大致寫一篇文章。”

忽然，裴旭這樣說道，他抬起頭，手指扶著桌邊，手掌抵在那些亂糟糟的賬目上面：“就是用我們?nèi)缃裾业降倪@些賬本寫的。”

“我寫，不對，我寫完了給你看，你看是否合適，是否要增減……我們把這里的事情寫到文章里面再交到府衙，魏郡守必然要辦何家！”

王婉愣了一下，她心里生出一個長久潛伏的疑惑，于是湊近了裴旭一些，低聲說道：“裴大人，屬下有句話，本不該說出口，問起來或許有些僭越，但是如果不得到一個回答，屬下就怎么也想不通。”

裴旭倒是有些意外：“之前做什么都是篤定的，難得見你也會有疑惑，且說來聽聽，看看在下能不能為你解答一二？”

“古代文人，想要做什么大事仿佛就要寫一篇文章，什么《禮記》《論語》《道德經(jīng)》《諫逐客書》《春秋繁露》《過秦論》，那么多文章，那么多道理，洋洋灑灑、針砭時弊?？墒牵娴挠杏脝?？”

裴旭愣了一下，歪過頭很是疑惑：“這些文章流傳千古，蔭蔽萬代，怎么會沒有用呢？”

王婉擺擺手，神態(tài)很復(fù)雜的，她抬起頭疑惑地皺起眉：“有些文章，就比如《過秦論》里面就批判秦二世的統(tǒng)治：百姓困窮，而主不收恤。然后奸偽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這篇文章意在借古諷今，是賈生看見文帝時期土地兼并，橫征暴斂，百姓生存空間越來越少，生活日益困窘而作。”

“但是這個問題解決了嗎？從過秦論寫出來的文帝到鮑大夫的‘七亡七死’，這個問題好過嗎？不是越來越嚴重了嗎？《過秦論》留下了，但是問題照舊是問題，就像《禮記》留下了，但是周禮照舊覆滅了?！?/p>

“這些文章，自己留了千古，然而他們最初的目的，卻都不曾實現(xiàn)。我并非質(zhì)疑這些文章的優(yōu)秀，我自知做不出這樣的文章——但是我就是想知道，這數(shù)千年來，這些磅礴文章大抵不曾改變現(xiàn)狀，寫出來到底有多少實際的用處呢？”

裴旭了然了：“王夫人，你只是想問，寫這么一篇文章真的會有用嗎？”

王婉表情有些踟躕和不好意思，低下頭笑了一聲：“裴大人，我不是……我不是真的要質(zhì)疑，我只是真切地有些迷茫。”

裴旭微微點頭：“你我相識雖然不久，但是志趣相投，本官理解主簿的意思?！?/p>

他嘆了一口氣，抬起頭沉默了片刻：“實話說，我也不知道?！?/p>

“我不知道一篇文章存在于此到底有多大意義，能不能當(dāng)真解救百姓，能不能當(dāng)真將惡人繩之以法，這些，我同你一樣迷茫?！?/p>

“當(dāng)年科考之前，我曾以為那些四書五經(jīng)便是為官的全部，但是當(dāng)真做了縣官，方才知道，做官最重要的居然是收租，春一季秋一季，就這么一年一年挨過去，很多時候一輩子也就這么過去了。一般一個官只要能關(guān)好底下這一片地，讓人不跑，讓地種好了糧食，他就大概算個合格的地方官了。”

“寫文章，從來不在此列之中，在官場上，寫文章只是錦上添花的美談，卻不是安身立命的本事?！?/p>

“久而久之，本官不免彷徨，有時也會于深夜起坐難眠，望著月色思考當(dāng)年自己如何寒窗苦讀，學(xué)下去那么多的道理，背了那么多文章，最終到底又有何用?！?/p>

“但是后來，是大約一年前的事情，當(dāng)時下了一個月的雨，長河漲水，收成不好，偏遇到朝廷要增加賦稅。本官當(dāng)時踩著泥巴去看了，那些百姓種了半年的糧食就泡在水里，女人抱著孩子，男人拿著鋤頭，那天還在漏，沒完沒了地漏?！?/p>

“本官寫了篇文章，不是非要寫什么，而是自然地就這么做了。那篇文章大概寫了清河縣的情況，并且說明今天無法繳納賦稅。那篇文章后來得了朝廷批復(fù)，是皇上御筆朱簽。圣上仁厚，說做官就應(yīng)當(dāng)如此，若是百姓有難，一時之間供給不上，就應(yīng)當(dāng)向上去匯報，而不是一味壓榨百姓。那一年挨過去，縣里也就好了許多?！?/p>

裴旭說到這里，笑了笑：“我說這些，也并非說寫文章真的有用，但是回頭想想，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萬般無奈了，最終想到的方法居然是寫一篇文章奏上去，就仿佛孩童害怕委屈到了極點，便什么也不會了，只哭著喊娘?！?/p>

“我是打小讀那些書長大的，他們對我來說，既是啟蒙之師，也是學(xué)問根源，甚至有時候，我會生出些孺慕之情的依賴——我不知道旁人如何想的，但是對我來說，如果再沒有其他解法，那么就本能地，只會去想這件事情?！?/p>

“總也好過，作壁上觀吧？”

這話說得懇切，王婉生出一份奇異的共情，正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就聽到外面有人報：“裴大人，清河縣來了個年輕后生，姓賀名，說是主簿大人的熟人？”

王婉一下站起來：“阿瘦，阿瘦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