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說法,確實不可以簡單以道家籠統(tǒng)語視之。
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牢獄,連同六頭上五境大妖,關(guān)押著總計七十頭妖族修士,撇開水牢少年在內(nèi)的三位下五境不談,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兇悍之輩,擱在蠻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角色,它們無一例外,都在戰(zhàn)場上殺過劍修,甚至大多不止毀掉一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沒了老聾兒壓陣,幾頭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紛紛從牢籠霧障中現(xiàn)出身形,靠近劍光柵欄,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這個青衫光腳卷袖、還會說蠻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輕人。
有一頭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籠柵欄附近,中年男子模樣,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長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書生,腰間別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盤桓不愿離去。他以手指輕輕叩擊一條劍光,肌膚與劍光相抵觸,瞬間血肉模糊,呲呲作響,泛起一股絕無葷腥的古怪清香,他笑問道:“年輕人,劍氣長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隔著劍光柵欄與大妖對視,點頭道:“對于我們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p>
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這位大妖化名云卿,真身是一頭彩鸞,其羽是煉制道家羽衣的絕佳之物,故而大妖躋身上五境之時,天然擁有一件相當(dāng)于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云卿的羽毛,孕育極慢,在此被關(guān)押七百年,丹坊不過收集了七根,陸陸續(xù)續(xù)都賣給了三座道家宗門。
大妖云卿笑問道:“岳青死了沒有?綬臣可曾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如實答道:“岳青沒死。綬臣已是你們蠻荒天下最年輕的劍仙。”
云卿點點頭,道了一聲謝,身形重新沒入濃郁霧障,似有一聲嘆息。
經(jīng)過下一座牢籠,那頭現(xiàn)出真身的大妖瘋狂撞擊劍光柵欄,后者堅固不可摧,牢內(nèi)云霧翻搖,大妖徒勞無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開肉綻的腥風(fēng)血雨。
大鰍在泥,以蛟龍之屬為食,以求化龍。
陳平安問道:“你們水族化龍一途,有無捷徑訣竅?就像那天狐證道,只要天師府天師鈐印狐皮上,就可躲開天劫?!?/p>
許多鬼魅陰物過江、上山,就需要與陰德庇護(hù)之人結(jié)伴而行,就有機(jī)會躲過各地轄境的神靈追責(zé)。世間不知多少鬼物陰靈,被山水阻隔歸途、去路。不但如此,傳聞還有許多蛟龍之屬,走江一事,功虧一簣,就會手段迭出,尋找各種庇護(hù)之地,印章玉璽,甚至隱匿于某本圣賢書籍的兩行文字當(dāng)中。只是有些事情,陳平安親眼相見,親臨其境,更多好似志怪傳聞的說法,不曾有機(jī)會驗證。
大妖驟然安靜下來,緩緩化作人形,是個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鮮血來換!”
陳平安說道:“半斤?!?/p>
大妖本以為就是個逗樂解悶,不曾想這個年輕人腦子進(jìn)水,還真討價還價起來了?
老叟雙手攥緊劍光柵欄,雙眼神采奕奕,放聲大笑道:“看你這小崽子,年紀(jì)不大,也是個氣血不俗的,心頭精血,只需三錢。五臟六腑粘連著魂魄道路的鮮血,八錢。尋常鮮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給了,爺爺我就傳你一道價值連城的仙家口訣,莫說是蛟龍后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龍無礙?!?/p>
陳平安始終安靜無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頭大妖流露出些許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曳落河秘傳的那道開門術(shù),就這么小打小鬧嗎?我見識過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這點本事?!?/p>
眼前這頭只隔著一道柵欄的大妖,其實已經(jīng)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門極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視線推敲心扉,心稍稍動,則五臟六腑皆搖,魂魄被攝,淪為傀儡。那條曳落河,是蠻荒天下當(dāng)之無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勢大。
大澤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陰毒的“替代換命之法”,拖人下水,顛倒陰陽,多用此道蠱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臨水之人,一旦陽氣不足、祖蔭不夠,加上運道不濟(jì),莫名其妙便會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傷的雙手,傷痕以極快速度痊愈,被劍光燒灼出來的血霧,不曾絲毫泄露牢籠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絲血氣,你小子這會兒已經(jīng)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p>
陳平安說道:“若非我不是劍仙,這會兒我已經(jīng)吃上一鍋泥鰍燉豆腐了。水參大補(bǔ),還可醒酒?!?/p>
老叟臉色陰沉。
大妖在蠻荒天下化名清秋,與青鰍諧音,白瞎了清秋這么個好名字。
陳平安問道:“到底做不做買賣了?”
老叟搖身一變,牢內(nèi)腥味翻搖,大妖現(xiàn)出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巨大頭顱貼近劍光柵欄,居高臨下,死死盯住那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