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停下腳步,道:“要記住,你在劍氣長城,就只是劍修林君璧,別扯上自家文脈,更別拖邵元王朝下水,因為不但沒有任何用處,還會讓你白忙活一場,甚至壞事。”
陳平安笑道:“這份好意,我心領(lǐng)了?!?/p>
其實陳平安大可以點頭答應(yīng)下來,不管林君璧是意氣用事,還是人心算計,都讓林君璧寫過了信,以飛劍寄信邵元王朝,再讓劍仙半路截取,陳平安先看過內(nèi)容再決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歸檔避暑行宮,放入只能隱官一人可見的秘錄,還是繼續(xù)送往中土神洲。
只是相處久了,對于林君璧的性情,陳平安大致還是清楚的,事功,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只是林君璧的追求,并非只是個人利益,野心勃勃,卻也在那家國天下的修齊治平。
想到這里,陳平安便將這份心思與林君璧坦白說了,讓他去寫這封信,然后走個形式,最終歸檔隱官一脈,爭取找個機會,以不露痕跡的方式,讓浩然天下知曉這樁小小密事。
說不定將來某天,可以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錦上添花。
林君璧愣了半天,感嘆道:“真要如此嗎?”
陳平安笑道:“好心好報,奇怪什么。善行無轍跡,當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暫時無法那么事事純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聽說書畫,有那‘真跡下一等’的美譽嗎?我看能夠這樣,就挺好。君璧,關(guān)于此事,你無需難以釋懷,不是處處以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p>
林君璧稍作思量,便也沒有別扭什么,很爽快就點頭答應(yīng)下來。
陳平安說道:“文廟真要如此行事,也非個人私心,或是對劍氣長城有成見?!?/p>
陳平安無奈道:“開門揖盜,只是為了關(guān)門打狗,能夠一勞永逸,解決掉蠻荒天下這個大隱患,自古以來,文廟那邊就有這樣的想法。只是這種想法,關(guān)起門來爭論沒問題,對外說不得,一個字都不能外傳。身上的仁義包袱,太重。只說這開門揖盜一事,由哪一支文脈來擔負罵名?總得有人開個頭,首倡此事吧?文廟那邊的記錄,定然記錄得一清二楚。大門一開,數(shù)洲百姓生靈涂炭,就算最終結(jié)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脈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關(guān)怎么過?會不會痛心疾首,對自家文脈圣賢大為失望?身為一位陪祀文廟的道德圣人,竟會如此草芥人命,與那事功小人何異?一脈文運、道統(tǒng)傳承,當真不會就此崩壞?只要涉及到文脈之爭,圣賢們可以秉持君子之爭的底線,只是不計其數(shù)的儒家門生,那么多半吊子的讀書人,豈會個個如此高風亮節(jié)?”
“更大的麻煩,在于一脈之內(nèi),更有那些只顧自家文脈榮辱、不顧是非對錯的,到時候這撥人,肯定便是與外人爭論最為慘烈的,壞事更壞,錯事更錯,圣賢們?nèi)绾问請??是先對付外人非議,還是壓制自家文脈弟子的群情洶洶?難道先說一句我們有錯在先,你們閉嘴別罵人?”
“讀書人,修行人,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個人?”
說到這里,陳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只說你身邊的人,與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廬先生,不就因為跑去打砸神像,投機取巧,事后暴得大名?要說沒有點學(xué)問本事,能寫出《快哉亭棋譜》?要說他不曾有功于邵元王朝的文運,我看未必吧?”
某些讀書人的諂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團錦簇,其實早已爛了根本。這些人,一旦用心鉆營起來,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說這些人什么事情都沒做,只是尸位素餐。世道之所以復(fù)雜,無外乎壞人做好事,好人會犯錯,一些事情的好壞本身,也會因地而異,因人而異。
當世人獲知消息越來越容易,能夠?qū)⒁粋€個事實串聯(lián)成真相,并且習(xí)慣了如此,世道應(yīng)該就會越來越好。
大概那就是倉廩足而知禮節(jié)。
什么都不知道,很難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還是失望,終究可以看到一點希望。
怕就怕一個人以自己的絕望,隨意打殺他人的希望。
陳平安笑問道:“林君璧,你會真心認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語。
關(guān)于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認可是真不認可,倒也不至于在這里附和年輕隱官罵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
何況林君璧對那位溪廬先生,也有不少的認可之處。
秋高氣爽,斫賊無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