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后來先生帶著他一起游歷鳧水書院,得知了這位老先生被笑話為尋章摘句老雕蟲,老先生還被視為書院最沒有真才實學的賢人,后來授業(yè)一事,書院求學的儒家門生們受不了,老先生就給書院安排了這樁差事,負責書院的鏡花水月,為那些山上修士講學,不光是書院知曉這就是個過場,估計連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會有人聽他廢話的,不過依舊講了三十年,老先生樂得清閑,一些時候,還會帶上幾本自己心頭好的書籍、筆札、字帖,挑選其中一句言語,由著自己的心情,隨便講開去。
崔賜在魚鳧書院那邊滿是書肆的大街,聽說了老先生一大籮筐的陳年舊事,據(jù)說當初之所以獲得賢人頭銜,還是撞了大運,與學問大小沒啥關系,一開始也有各路聰明人,開始與當時還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詩詞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國士林,各大地方書院,都盛情邀請此人去講學傳道,到最后,連官場上的那種燒冷灶,都沒了興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寶,扇面題字,楹聯(lián)等等,最早的時候,可以隨便賣出千兩銀子,后來幾百兩銀子,不足百兩,到如今,別說十兩銀子都沒人買,送人都未必愿意收。
可是崔賜卻發(fā)現(xiàn),每次自家先生,聽這位老先生的講學,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涼宗為那位賀宗主的九位記名弟子講學期間,一樣會觀看魚鳧書院的鏡花水月。
畫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變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潤了潤嗓子,拿起一本剛剛入手的書籍,是一本山水游記,快速報過書名后,老夫子開宗明義,說今天要講一講書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開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處,“村野”、“寺中”兩詞又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贅,老先生微微臉紅,神色不太自然,將那本游記高高舉起,雙手持書,好像是要將書名,讓人看得更清楚些。
崔賜一臉無奈,“先生,這位老夫子是要餓死了嗎?怎的還幫書肆做起了買賣?”
李希圣微笑道:“是,紙上學問,反哺俗世人間,便是儒家勸化,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學問至境?!?/p>
李希圣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爐上方的香火裊裊,說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證道長生。一放,自古圣賢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從來不會只求長生啊?!?/p>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說著說著自己便乏了,以往一個時辰的書院課業(yè),他能多嘮叨半個時辰。
今兒竟是半個時辰過后,便沒了再講下去的心氣和精神,老夫子神色哀傷,直直望向遠方,自言自語道:“我其實知道,沒人聽的,沒有人在聽我說這些?!?/p>
老人輕聲道:“二十年前,聽山主講,隔三岔五,還偶爾會有些雪花錢的靈氣增加,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聽說有人愿意為老夫的那點可憐學問砸錢,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說到這里,老人擠出一個笑臉,抓起那本游記書籍,“便是版刻這本書賣錢的老家伙了,眨眼功夫,酒沒喝幾頓,便都老了?!?/p>
“最近幾年,更是沒能靠著這點學問,幫著書院掙來一顆雪花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啊?!?/p>
老人神色蕭索,放下那本書,突然氣笑道:“姓錢的老混賬,我曉得你在看這兒,怕我不幫你賣書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給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記得別吃完酒菜,好歹留下點,等我出了書院,讓我嗦幾口就成?!?/p>
老人站起身,作了一揖,“此次講學,是我在書院最后一次自取其辱了,沒人聽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錢,山上修道大不易,我這些講了三十年的學問,真沒啥用,看看我,如此這般模樣,像是讀書人,學問人嗎?我自己都覺得不像?!?/p>
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鏡花水月,他空有一個書院賢人頭銜,卻不是修行之人,無法揮手起風雨。
就在此時,青蒿國李希圣輕輕丟下一顆谷雨錢,站起身,作揖行禮道,“讀書人李希圣,受益頗多,在此拜謝先生?!?/p>
那老先生愣在當場,呆了許久,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擺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p>
然后老人有些難為情,誤以為有人砸了一顆小暑錢,小聲道:“那本山水游記,千萬莫要去買,不劃算,價格死貴,半點不劃算!再有神仙錢,也不該如此揮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齊家兩事,說來大,實則應當小處著手……”
習慣性又要嘮叨那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閉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說了不說了?!?/p>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顆谷雨錢,朗聲道:“劉景龍,已經(jīng)聆聽先生教誨三十年矣,在此拜謝。此次出關,總算沒有錯過先生最后一次講學!”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連崔賜都忍不住開口詢問,“先生,是那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劉景龍嗎?”
李希圣笑著點頭。
老先生那叫一個老淚縱橫,最后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笑道:“以后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喝酒!不在書院了,但也離著不遠,好找的,只需說是找那裹腳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時候再埋怨你小子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讓老夫在書院臉面有光?!?/p>
突然有第三人沒砸錢,卻有聲音回蕩,“這次講學最差勁,幫人賣書的本事倒是不小,怎么不自己去開座書肆,我周密倒是愿意買幾本?!?/p>
老夫子壓低嗓音,試探性道:“周山主?”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蘆洲,誰能將‘我周密’三個字,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那位老先生趕緊跑開,去合上一本攤開之圣賢書,不讓三人見到自己的窘態(tài)。
上了歲數(shù)的老書生,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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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山君魏檗離開披云山之際。
一支車隊浩浩蕩蕩,舉家搬遷離開了龍泉郡槐黃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