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勁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學(xué)問來,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難免空泛,如崔東山所說,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擱在了物欲橫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擊,如何不是遺憾。
只是有人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卻沒能梳理出一兩條脈絡(luò)來,隨波逐流后,以世事如此寬慰自己,雖是無奈之舉,終究可惜。
這一切的得失,陳平安還在慢慢而行,緩緩思量。
大瀆水中長橋的風(fēng)光再稀奇,走了幾十里路后,其實也就尋常。
哪怕水中長橋的四周,有那亮如螢火燈籠的古怪游魚,和水神河伯麾下眾多陰物的游曳不定,看多了,便會讓人失去興致。
陳平安發(fā)現(xiàn)前十?dāng)?shù)里路途,幾乎人人興高采烈,左顧右盼,憑欄遠(yuǎn)眺,大聲喧嘩,然后就漸漸安靜下去,唯有車馬行駛而過的聲響。
陳平安的最大興趣,就是看那些游客腰間所懸木印章的邊款和印文,一一記在心頭。
若是之后龍宮洞天里邊的仙家橘木印章太過昂貴,自己揀選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余里后,橋上竟有十余座茶肆酒樓,有點類似山水路途上的路邊行亭。
陳平安挑了一家高達(dá)五層的酒樓,要了一壺水龍宗特產(chǎn)的仙家酒釀,三更酒,兩碟佐酒菜,然后加了錢,才在一樓要到個視野開闊的臨窗位置,酒樓一樓人滿為患,陳平安剛落座,很快酒樓伙計就領(lǐng)了一撥客人過來,笑著詢問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應(yīng),酒樓這邊可以贈送一碗三更酒,陳平安看著那伙人,兩男一女,瞧著都不怎么兇神惡煞,年輕男女既不是純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閥貴胄出身,他們身邊的一位老扈從,約莫是六境武夫,陳平安便答應(yīng)下來,那位公子哥笑著點頭致謝,陳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還禮。
其實想要觀景更佳,更上一層樓,很簡單,加錢。
只不過走了百余里,看遍了大瀆水下風(fēng)光,再來額外掏錢,便是冤枉錢了。
當(dāng)然不把神仙錢當(dāng)錢的,大有人在。
陳平安喝著酒,默默聽著酒客們的閑聊。
紙包不住火,哪怕大篆王朝皇帝嚴(yán)令不許泄露那場交手的結(jié)果,可人多眼雜,逐漸有各種小道消息泄露出來,最終呈現(xiàn)在山水邸報之上,于是猿啼山劍仙嵇岳和十境武夫顧祐的換命廝殺,如今就成了山上修士的酒桌談資,愈演愈烈,相較于先前那位北方大劍仙戰(zhàn)死劍氣長城,消息傳遞回北俱蘆洲后,唯有祭劍,嵇岳同為本洲劍仙,他的身死道消,尤其是死在了一位純粹武夫手下,山水邸報的紙上措辭,沒有半點為尊者諱、死者為大的意思,所有人言談起來,更加肆無忌憚。
這座酒樓的風(fēng)評,幾乎一邊倒。
哪怕是劍修,都在贊譽(yù)那位大宗師顧祐,提及劍仙嵇岳,只有譏諷和憤懣。
顧祐拳法通神,并無弟子傳承。
嵇岳卻還有一座聲勢不弱的猿啼山,門中弟子不在少數(shù),只不過猿啼山有些青黃不接,如今已經(jīng)沒有上五境劍修坐鎮(zhèn)山頭。
嵇岳在世的時候,一位仙人境劍修,就足夠。
嵇岳一死,劍仙之名,生前威勢,好像都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有人怒道:“什么狗屁大劍仙,既不敢去劍氣長城殺妖,還給一位武夫以命換命打殺了,丟盡了我們劍修的臉面!”
有人點頭附和,譏笑道:“都說嵇岳躋身仙人境時日還短,要我看啊,其實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境,一直就是那雷打不動的玉璞境劍修,嵇岳自封大劍仙的吧?!?/p>
有人哀其不幸怒氣不爭,“雖說對手是咱們洲的四大止境武夫之一,可這嵇岳死得還是窩囊了些,竟然給那顧祐鎖住了本命飛劍,一拳打爛身軀,兩拳打碎金丹元嬰,三拳便斃命。堂堂猿啼山劍仙,怎的如此不小心,沒去劍氣長城,才是好事,不然丟人更大,教那些當(dāng)?shù)貏π拚`以為北俱蘆洲的劍仙,都是嵇岳之流的繡花枕頭?!?/p>
片刻之后,便有與猿啼山有些關(guān)系和香火情的修士,憤慨出聲道:“嵇劍仙修為如何,一洲皆知,何必在嵇劍仙戰(zhàn)死之后,陰陽怪氣說話,早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