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歡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報,實則心里卻往往不太信。
陳平安跟顧璨還有裴錢不太一樣,他的記賬,不會大大小小都寫在紙上,太多,反而記得不重。這位大驪娘娘當年在陳平安首次出門遠游之際,殺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撥大驪頂尖刺客尾隨其后,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了阿良,一百個陳平安都死無全尸了。
當然那位婦人有她的理由,兒子宋集薪在他陳平安吃過大苦頭,差點被他這么個窯工學徒,在一個雨幕中,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后走過藕花福地和書簡湖后,陳平安其實已經(jīng)可以大致梳理出那位婦人的脈絡。
顯然,這位手握權柄的大驪娘娘,在最得勢之際,便開始謀劃,養(yǎng)在京城身邊的兒子宋和,幫其養(yǎng)望,拉攏文武,至于那個為了大驪宋氏國祚氣運“風生水起”的宋集薪,在驪珠洞天搶奪機緣,能為宋氏掙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會掬一把辛酸淚,只不過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譜上早已勾掉名字的宋睦,死了也就死了,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可宋集薪的功勞,最少有半數(shù),就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她的功勞,自然就是另外一個兒子宋和的功勞,這些內(nèi)幕,一位位上柱國,這些大驪重臣都未必知曉,但是沒關系,先帝認,崔瀺認,宋長鏡也要認,這就足夠了。
宋集薪活著離開驪珠洞天,更是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重新恢復宗譜名字的宋睦,不要貪心,要乖巧,懂得不與哥哥宋和爭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陳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書院偶然相遇,云淡風輕,并無沖突。
宋集薪與陳平安當鄰居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話語沒少說,什么陳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響的東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聞到的香味就是藥香。
不過除了騙陳平安違反誓言的那件事之外,宋集薪與陳平安,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各不順眼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陽關道獨木橋,誰也不耽誤誰,至于幾句怪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些地方,實在是輕如鵝毛,誰上心,誰吃虧,事實上宋集薪當年就是在這些市井婦人的瑣碎言語上,吃了大苦頭,因為太在意,一個個心結成死結,神仙難解。
當渡船臨近大驪京畿之地,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陳平安坐在觀景臺欄桿上,仰頭望天,默默喝著酒。
年幼時的陳平安,最怕生病,從熟稔上山采藥之后,再到后來去當了窯工學徒,跟隨那個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頭學燒瓷,對于身體有恙一事,陳平安最最警惕,一有發(fā)病的跡象,就會上山采藥熬藥,劉羨陽曾經(jīng)笑話陳平安是天底下最嬌氣的人,真當自己是福祿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不單單是年幼陳平安眼睜睜看著娘親從病倒在床,醫(yī)治無效,骨瘦如柴,最終在一個大雪天去世,陳平安很怕自己一死,好像天底下連個會掛念他爹娘的人都沒了。
當年娘親總說生病不會痛的,就是經(jīng)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擔心。
一開始年幼孩子真的相信了,是后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娘親是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著牙,硬熬著。
那一床老舊被褥,好些被角內(nèi)里,都給扯碎了。
富貴人家,衣食無憂,都說孩子記事早,會有大出息。
貧苦門戶,孩子懂事得早,還能如何,早些吃苦罷了。
當年的泥瓶巷,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踩在板凳上燒菜的年幼孩子,給油煙嗆得滿臉淚水,臉上還帶著笑,到底在想什么。
一個獨自奔走在神仙墳去祈福許愿的孩子,會不會怕黑,會不會害怕那些鬼氣森森的市井傳聞。跪在地上給神仙菩薩們磕頭的時候,說著先欠著香火,以后長大了,他一定補上,算不算虔誠。
沒有人會記得當年一扇屋門,屋里邊,婦人忍著劇痛,咬緊牙關,仍是有細微聲響滲出牙縫,跑出被褥。
門外邊,那個滿臉慘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聲,怕娘親知道他知道了。
不是世間所有至親之間,都能夠悲歡相通。
來得太早,也未必是全是好事。
臨行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時候,裴錢迷迷糊糊,打著瞌睡,一個腦袋下墜,猛然驚醒,就發(fā)現(xiàn)師父竟然在偷偷流淚。
裴錢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