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道人離開后,崔東山指了指對面的蒲團,說道:“趁著熱乎,趕緊坐。”
魏羨雖然坐下,卻沒有坐在蒲團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東山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案幾,上邊擺滿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多半是宮廷御制的精美箋紙,開始埋頭寫字。
魏羨問道:“崔先生為何臨時改變主意,離開蔡家,急匆匆往京城這邊跑,但是又止步于此?”
這是魏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崔東山?jīng)]有抬頭,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離題萬里反問了一句:“你覺得人心復不復雜?”
魏羨點頭道:“自然?!?/p>
崔東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認的書法大家,筆下行云流水,哪怕是魏羨遠觀,仍是覺得賞心悅目。
崔東山繼續(xù)書寫那份所有諜報匯總后的脈絡梳理,緩緩道:“人心,看似難料。其實遠遠沒有你們想象中那么復雜,世人皆貪生怕死,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靈萬物的本性,之所以有異于禽獸,在于還有舐犢情深,兒女情長,香火傳承,家國興亡。對吧?越是出類拔萃之人,某一種情感就會越明顯。”
魏羨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還有那些模糊雜糅的均衡之人?!?/p>
崔東山停下筆,放在瓷器筆架上,抖了抖手腕,譏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搖擺不定,隨波逐流,見美人起色心,見錢財見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風,李寶箴,魏禮,吳鳶,這四人就屬于聰明瓜子,可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毛病。”“擔任龍泉郡太守的吳鳶,內心認同我的事功學說,更是我名義上的門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位在長春宮吃齋修道的娘娘,自認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賞賜而來,所以在私恩與國事之間,搖晃不已,活得很糾結。”
“李寶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沒有吳鳶那么符合儒家正統(tǒng),就是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極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寶箴暫時還不懂,這會兒還是只知道裝傻??商斓紫滤^的聰明人,算個屁啊,不值錢?!?/p>
“黃庭國魏禮,相對而言,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蒼生百姓。但是格局還是小,看到了一國之地和百年風俗,尚未習慣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計?!?/p>
“小小青鸞國縣令的柳清風,在四人當中,我是最看好的。只可惜沒有修行資質,最多百年壽命,實在是……天妒英才?”
魏羨聽到這里,有些驚訝。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別人為“英才”?
魏羨其實內心一直在咀嚼崔東山所謂的人心之論。
崔東山從幾案上抓起一摞被劃分為末流的諜報,丟給魏羨,“是大驪和大隋兩國科舉士子最新的落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jīng)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喂過了大缸里邊的幾尾紅鯉魚,就去書齋獨自打譜。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縣試鄉(xiāng)試的制藝文章寫得可圈可點,卻算不得驚才絕艷,只是在殿試上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成為狀元郎后,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就是章埭聘請雇傭了一位車夫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并無太多的酒宴應酬,很難想象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文魁,更無法想象會出現(xiàn)在蔡家府邸上,慷慨出聲,最后又能與開國功勛之后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于掌控,覺得此人愿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