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人心中大定,十有八九是個連入門規(guī)矩都不懂的雛兒,道聽途說來一些粗淺儀軌,就弄了這么頂不倫不類的道冠戴著,說不定還沾沾自喜呢,覺得自己鶴立雞群,不與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攤子距離縣衙的路程,覺得自己穩(wěn)操勝券了,氣勢猛地搖身一變,目露精光,瞬間恢復了世外高人的做派,直愣愣盯著一副好相貌的年輕道人,很能唬人。
年輕道人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長,難道只看面相,就發(fā)現(xiàn)小道這趟遠游的不順遂了?”
娘咧,碰到個缺心眼的。這就挺好,真要是個愣頭青,反而不美。憑自己這三寸不爛之舌,保管三句話,就拿下這個剛入行的晚輩。
老道人心中偷著樂,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攤子的生意,能順遂?
老道人故作高深,“看在你是晚輩后生的份上,抽一支簽吧,不收銅錢,免費幫你算一卦?!?/p>
年輕道人呵呵笑道:“哪里好意思勞煩老仙長,只是過來聊聊天而已,一場萍水相逢也是緣嘛……”
年輕道人嘴上說著客套話,卻早已彎腰前傾,就要伸手去抓取一支竹簽。
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簽之上,年輕道人悻悻然收回手,輕輕揮動,訕笑道:“哈哈,小道看老仙長的竹簽沾了些灰塵,就想要幫著拂去。”
老道士皮笑肉不笑著,明擺著是要不關門就謝客了。
因為不遠處有婦人帶著稚童正往攤子趕來,生意登門,老道人哪里有功夫跟一個蹩腳同行揮霍光陰。
年輕道人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攤子,雙手抱住后腦勺,身體后仰,望向蔚藍天空。
更遠處,一個中年漢子帶著長眉少年緩緩而來,少年來之前,只聽老祖宗說是“他這一脈的老爺”,饒是心志遠勝常人的謝家長眉兒,仍是心里打鼓不停,只想著一定是一位騰云駕霧的老神仙,白發(fā)蒼蒼,說不定身邊還有靈物跟隨,不是仙鶴就是蛟龍,總之定然是仙氣沖云霄的大人物。
可當長眉兒看到是那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頓時懵了。
年輕道人在小鎮(zhèn)百姓這邊不陌生,會給樵夫窯工算卦,會給姑娘婦人看手相,會幫人寫家書,什么都會做,一些個能夠蹭吃蹭喝的紅白喜事,年輕道人也不含糊,無非就是幫忙念叨幾句吉利話,然后就開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壯漢子,毫不遜色,簡直能讓心疼飯菜錢。
長眉兒的娘親,那位知書達理的謝宅當家婦人,曾經(jīng)就帶著少年來算過命,抽出一支上簽,說了一通虛頭巴腦的好話,把他娘親給欣慰得撇過頭去擦拭淚花,結果年輕道人得寸進尺,說要給他娘親也看看手相,一臉笑意賊頭賊腦的,長眉兒氣得當場就拉著娘親回家,心想哪有這么厚顏無恥的色胚,牽著娘親離去后,少年當時還轉頭狠狠瞪了眼年輕道人。
謝實剛要恭敬行禮,年輕道人微微搖頭,伸手虛按兩下,示意謝實坐下便是,謝實便老老實實坐在那根長凳上,長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謝實身邊,低著頭,腦子里一團漿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發(fā)現(xiàn)有人去往隔壁攤子,差點要翻白眼,竟然還有人眼瞎找那嘴上無-毛的后生算命?不是糟踐銅錢是什么?
謝實不知如何開口,天君頭銜已是囊中物的一洲道主,竟是坐立難安。
年輕道人不理會謝實,微微抬頭望向低頭的長眉兒,打趣道:“貧道當年沒騙你吧,你的那支上簽,貨真價實,童叟無欺?!?/p>
少年不知為何,就要下跪磕頭,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在陳平安那邊自稱姓陸名沉的年輕道人,笑道:“不用這么緊張,當年你又沒做錯什么,心虛得好沒道理,怎么,只因為輩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覺得自己錯了?那你這輩子可就有的愁嘍,越往山上走,越是見著誰就覺得自己錯,何苦來哉,白白浪費了貧道的一支上簽?!?/p>
少年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孩子,怎么到了關鍵時刻反而露怯,這讓謝實有些惱火,只是剛要出聲訓斥,就被年輕道人一瞪眼,嚇得謝實噤如寒蟬,閉嘴不言。
謝實心中苦笑,原來自個兒比起長眉兒,好不到哪里去。
陸沉輕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邊雕琢?”
謝實正襟危坐,深呼吸一口氣,運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腳,回答道:“大樹蔭庇之下,既是福氣,也是壞事,很難長出第二棵高樹?!?/p>
陸沉點頭道:“正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