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沂身姿同那日見到的假面將軍一樣挺拔,但她能敏銳捕捉到兩人膚色的不同,更不要說兩人聲音有如天淵——那位凱旋歸來的“靖王”聲如洪鐘卻帶著風沙似的粗礪感,濁重,沙啞,蘇沂的聲音卻清脆而溫潤,談吐間如戛玉敲冰,仿若仲夏時節(jié),剔透的冰塊咕嘟嘟滾入青瓷盞中的豆蔻熟水。
他談及季秋蘭等人時的熟悉,也更像一個久在京城的公子哥兒而非馳騁疆場的將軍。
于星,韓景妍順著他的話笑問道:“殿下,為何大家都叫張御醫(yī)張九呢?”蘇沂訝異于韓景妍居然比他更不熟悉京中習俗,為她解釋道,張九在家中排行第九,故大家這樣稱呼。
韓景妍倒不擔心他會起疑,“出身鄉(xiāng)野偏遠地”是個好借口。
從蘇沂的敘述中,她還意外知曉這次秋闈和她一起過來的御醫(yī)張九還是個醫(yī)二代:當今太醫(yī)院院使的兒子。
“張氏是醫(yī)戶,從前朝起便規(guī)定了朝廷醫(yī)籍者世代為醫(yī),不可從事他業(yè)。
”靖王世子談淡道。
“世代為醫(yī),不可轉(zhuǎn)行?”韓景妍倒抽一口涼氣。
聽起來就很命苦。
蘇沂看出她眉宇間那被她強壓下又仍微微流露出的對胤朝“一朝定籍、累世不改”的不解,飲了口茶,娓娓道:“我朝一十二年,圣旨道:‘軍戶禁行一切娛樂,學唱曲者割舌,下棋、打雙陸者砍手,蹴鞠者卸腳。
’金吾衛(wèi)干戶胡林之子胡方吹笛唱曲,判割下鼻尖與上唇;府軍衛(wèi)指揮尤保與本衛(wèi)小旗袁求述蹴路,并卸右腳,全家徒嶺南。
”那如清溪漱玉一般的聲音道出的卻是如此可怕的舊事。
韓景妍覺得很冷,不知是他的聲音太冷還是這些舊事背后那位君王的“天威”令人齒冷。
她一向崇慕軍士,他們也是人,不是機器,需要放松與娛樂。
穿越前,家鄉(xiāng)還會時不時給男女士兵們籌備歌舞曉會等。
即使胤朝不喜軍士晏樂之風,何苦要用殘忍的肉刑來凌虐?蘇沂細細看著她的反應(yīng)。
從初見她時,他就有種感覺,她似乎……悍不畏死。
這世上有很多死且不懼的人,但更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千古艱難惟一死,他見過很多人在凌侮下痛苦地活著。
死很可怕,但更有比死還可怕的事。
她能明白他的意思么?韓景妍也在靜靜看著他鴉羽般的雙睫下隱晦的情緒,良久,只有一句“謝殿下。
”蘇沂見她聽進去了,也不再多說什么,沒有選擇又去號房那里再巡查一圈——太頻繁的巡視會給學子們太多壓力,蘇沂雖不像韓景妍那樣對教室后門窗戶上悄然露出的班主任的臉有刻在dna里的恐懼,但有對《大胤律》中巡綽官不可過度滋擾考生例令的遵從——于是他登上貢院中的明遠樓眺望。
對面的考生奮筆疾書的模樣一攬無遺,甚至許多京城秀景也盡收眼底。
滿眼風光,千古傷心,憑欄登樓。
這座城市里有過太多傷心的事,不幸的人。
她會成為其中之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