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德宗一愣,真的沒想到蔣鏡青會問這個,想了一會兒說,怕,不但怕,還擔(dān)心。
我知道,嫂夫人在家,你已經(jīng)有了四個兒女,有了家,但是,萬一我們失敗了,你被打死了,或被俘虜了,他們讓你交代組織,你咋辦?
沒辦法,只有死了。
蔣鏡青厲聲說,你既然怕死,為何入黨?入黨,你沒宣誓?
漆德宗一怔,然后,很認(rèn)真地說,追根求源,還是受大爺影響。在我們這一輩兒,我排行老八,所以,比我大的都叫我八弟。那時候,大爺還在,經(jīng)常給我們講八國聯(lián)軍入侵的事情,還講戚家軍如何抗擊倭寇的故事,還說,我們就是戚家軍一支,為了避難,來到這里,學(xué)得一門手藝,那就是漆畫,很混錢。
哎,人呀,說簡單也簡單,就是因?yàn)楹芑戾X,能給我們老漆家一口飯吃,也就是能讓我們老漆家開枝散葉,所以,就改了姓“漆”。哎,人呀,要說不簡單也不簡單,雖說我們改成了這個“漆”字,但是,祖祖輩輩不能忘記那個“戚”字。因?yàn)槟莻€“戚”字,是一種尊嚴(yán),是一種氣節(jié),更是作為人直立行走的本能,也就是本性。
姓雖改了,但是,性不能改。保家衛(wèi)國,才是我戚家軍的本性,說得我們義憤填膺。
清政府倒臺了,我也長大了,懂事了,就在大伯辦的小學(xué)學(xué)習(xí)。我們這一輩最聰明的是癟頭,就是周維炯,但他是外姓,又最小,就沒排上。漆家人當(dāng)中,德瑋和我最聰明。
德瑋剽悍,鉆研孫子兵法,兄弟輩,他不僅武功了得,打仗也有一套。我呢,從文,讀了些諸子百家,研究了些歷史書籍,所以,家族當(dāng)中最看重的是我。別看大伯腿不行,大伯可是滿腔熱血。但是,守著這個家族,一晃就幾十年,也看慣了風(fēng)雨,悟透了人生。于是,經(jīng)常給我們講,要與時俱進(jìn),跟上時代發(fā)展。還說,要胸懷中國,只有把中國當(dāng)成自己的家來愛護(hù),那才是漆家好子弟,才是戚家軍。
我們這輩,這一脈,目前多少,一般大的就有四五百人,誰不想當(dāng)漆家好子弟,彪炳戚氏祠堂?我也有這個思想。但是,蔣禿子太壞了,不講道義,不愛國,不惜民,這樣的黨,能長久嗎?我開始接觸蔣光慈、姜鏡堂、吳靖宇,讀了一些進(jìn)步書籍,慢慢懂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每個人都得死,但是,有了理想,人的生命就變得有意義了。
那時候,我也考慮過死,看過土匪、民團(tuán)殺人。我那個六叔漆樹貴,你知道吧,肯定知道,在商城,沒有不知道的。他占著有權(quán)有勢,胡作非為,把人家孤女寡母活活逼死,還與李老末聯(lián)合,把反抗的農(nóng)民蔡曉林拉到二道河里,全身澆上松油,點(diǎn)著??蓱z,像燒老鼠,在河沙灣打滾嚎叫。管家胡宏,看不過,讓小炮隊(duì)王仁蒲開槍。王仁蒲嘿嘿笑。胡宏氣不過,從小隊(duì)長陳兵手里奪過槍,打了一炮,才把蔡曉林頭打破,死了!那個慘狀,真是觸目驚心呀。
從這件事,我算徹底改變了對六叔漆樹貴的看法,這些人,咋說呢?就是利己主義者。天底下,只要是反對他的,影響他利益的,不問你頭青蛋腫,一律滅之,漆德宗說,我也捫心自問,我自私嗎?我不自私,那么我為何要有家呢?實(shí)際上,我也自私,但是,我為何認(rèn)為六叔的做法不對呢?甚至痛恨呢?思去想來,我忽然明白,這是階級利益的問題。六叔,咋不敢燒死那些大地主有權(quán)勢的人呀?因?yàn)樗麄兪且换锏?。不能跟他們分得利益的蕓蕓眾生,受剝削受壓迫的勞動人民,才是一伙的。這就是站隊(duì)問題,所以,我參加了gcd,就是要為天下人說話,為老百姓求平等。
蔣光慈介紹我入黨時沒有說什么,讓我好好學(xué)《宣言》。姜鏡堂倒是問了,也像你這般問的,那時,我還沒結(jié)婚,沒有家,沒孩子,熱血沸騰,覺得就是死也值得,于是就說不怕。
今天,你問我,為何說怕呢?這你也知道,真要是需要我獻(xiàn)出生命,連累我的家人,我是怕,不能說謊,但是,如果讓我當(dāng)叛徒,我會當(dāng)機(jī)立斷,義無反顧選擇獻(xiàn)出生命,乃至一切!
蔣鏡青握著漆德宗的手,以至于熱淚盈眶。過了一會兒說,你,比我強(qiáng),比我勇敢,甚至比許多人都強(qiáng),因?yàn)槟銓h忠誠,說實(shí)話,一點(diǎn)也不隱瞞。這說明,你不僅僅把我當(dāng)書記,還把我當(dāng)朋友,當(dāng)同志,我會永遠(yuǎn)記住的。
但是,我也跟你交個底,我也害怕!正因?yàn)槲艺娴呐?,所以我才問你。我,你知道,商城縣委有四位書記都犧牲了,我也被捕過,外界看,我是僥幸活下來的,實(shí)際上他們不知道,我不是僥幸。我很怕死。
那些同志,都是我的老大哥,都有家,有孩子有老婆,可是,他們的頭就掛在城頭的竹籠子里。你以為他們不怕死嗎?怕。姜鏡堂是我的書記,我是接他的。他被捕,就關(guān)在我對面。有一天晚上,我說,又過堂了?他點(diǎn)頭,嘴里還冒血,走路,也一瘸一瘸的,沒有腳鐐手銬,也沒捆綁,但是,他能走路就是奇跡??梢?,敵人對他用了什么?
他進(jìn)牢里,倒頭就睡,過一會兒,又嘰哇嚎叫,我問咋搞的,他說,疼,胳膊斷了,疼。我就喊,來一個人,冷笑說,命都快沒了,還喊痛!我心里也痛,就說,咋辦呢?他說,你那邊有沒有鐵器?我說,你想干啥?他說,我真的想死,太痛了,忍不住呀。我就問,你不怕死?他說,咋不怕?怕,但是,已經(jīng)到這地步,早死早托生,二十年后,咱還是一條漢子,到時候,還要革命!
這個時候,從小路走來一個人,挺威武,聽到這話,大聲說,說得好,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gcd員,是條漢子!
蔣鏡青抬頭一看,是周維炯。
周維炯說,表哥,老爺子等急了,讓我來找你們。
蔣鏡青趕緊起來,拍拍屁股說,罪過,忘了,忘了。
說過,三人一起向中岳亭走去。
吃過飯,已經(jīng)是下午。
冬天,太陽落山早,雖才下午一點(diǎn)多,太陽已經(jīng)爬到西山頂了。漆先濤握著蔣鏡青的手說,按說,沒有耽誤你的行程,到傍晚,也許不到半夜,你就能走到南溪了。在羅固城家休息一夜,明天中午你就能趕到家。如果你上午走,太陽緊,化凍了,路上還真的不好走呢?,F(xiàn)在走,山路都是石子兒,到了二道河,上凍,就好走了。
蔣鏡青說,晚輩叨擾了,真的百聞不如一見,如今這般細(xì)心,感謝!
漆樹仁說,讓德宗送。
蔣鏡青說,來時不認(rèn)路,回家,就不用了。
德宗說,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德會送,送到羅固城家,那邊讓羅固城護(hù)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