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子自外趕回,瞧見門前撲倒的不知名女郎,將其翻過身來時,心中大駭。
不是因為這女郎面朝下跌倒,已經沒了氣息;也不是因為這女郎滿頭血污,瞧著嚇人。而是、而是……
她顫抖著下意識放開了扶著女郎的手。
這面朝下跌倒,經由侍子的攙扶而改為仰面朝上躺倒的女郎,臉上蜿蜒著血跡。
她的額角被門前尖利的石子磕破,汩汩血跡流出,橫淌過她蒼白素潔的面容。本是極觸目驚心的傷勢,需得盡速處理,那艷麗的血色卻映照著女郎臉上的喜意,她本人于此刻正在收也收不住、斂也斂不起地無聲大笑,侍子一時便不由惶惑了。
“啊,你、你……”女郎轉動眼珠,像才發(fā)現她似的,抽空掃了侍子一眼,眼角眉梢笑意仍盛,“去哪里了?怎么這時回來?”
侍子去同主家派來的人見面,耽擱些許時辰,不敢直說。便悶頭把人從地上扶起,察覺女郎的順從,那不算很重,甚至于過分輕的重量壓在自己身上,自女郎面上淌下來的血也灑在自己肩頭。
侍子心中一跳,慌忙抽帕,用力摁上女郎額角,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再度叫錯。
“公、女郎怎么跌跤了?”
從主家遷出這么些時,時至今日,她仍然不能理解為何好端端一個公子,竟會打扮成弱不禁風的女兒樣子,描眉畫眼,穿戴衣飾,還要她這身邊服侍的人改口,還在今日今時莫名其妙跌倒在屋前,還渾不在意,滿頭血污,卻滿臉喜意,像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陸嘉良在驟然被侍子攙扶起來的體位改變中,感到肺腑間一陣兇猛的咳意,不得不抿緊嘴唇忍耐下來,接著就在唇齒間嘗到自己腥澀的血,又厚,又濃,滿口甜腥。
他彎了彎眼,不甚在意,任由心頭的愉悅繼續(xù)翻涌而上,近乎大度地無視了侍子的口誤,忽略了侍子的粗疏,隨手拍開侍子按壓傷口的手,咽下喉中甜腥,用一種低微、興奮、歡快到令人心中發(fā)毛的聲調,說:“京城的天要變了。”
有人要倒了。
侍子卻并不清楚他在說些什么。主家因她是家生子派她來照料這神秘公子的起居,又吩咐她需時時回到主家匯報這公子的言行。
至于雙方做了什么交易、各自所求為何,侍子一概懵然不解,但這并不妨礙她在他極不尋常又混亂的語調措辭中,感同身受一股與陸嘉良所感極度相似的、令人害怕的戰(zhàn)栗。
“什、什么?”侍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應,著急扶人往屋內走,腳步又慌又快,想著要盡快止血去延請醫(yī)者。
陸嘉良聲音微低?!肮懱摹Α⒛恪?/p>
侍子深吸一口氣,聽不清“女郎”在說些什么,動作迅速跨出房門,接了一盆干凈的清水回來。
“女郎,奴婢為您擦洗?!?/p>
沾了涼水的手巾猝不及防貼在額上,冰涼的溫度引人一清。
“……”絮絮聽不明的低語停止了,被安頓在交椅上的陸嘉良緩緩抬起眼。
侍子手上一抖。
交椅上的人發(fā)髻微亂、遺簪墮珥,眼眉的修飾未除,身上的衣裳稍異,蒼白、病弱、不勝衣的女兒態(tài),又兼神情狂亂,面有嫣紅,此刻才稍稍收止,那一剎那他或她抬起眼來的神姿,盡被身前的侍子收入眼中。
陸嘉良毫不意外地察覺,侍子原本干凈利落的擦洗動作,因為他的緣故有了片刻不自然的停頓,爾后侍子低下頭,去清洗污了的手巾。
……實在不是什么大事,事到如今陸嘉良早已習慣這樣的出神,只是自恃身份尊卑,心頭不可避免涌上些許惡感來,以致一直昂揚著的好心緒都回落幾分。
陸嘉良唇邊的笑意稍淡,未散,復濃,一掃往常懨懨病郁之態(tài),也不復方才飄然欣喜若狂,只是舒展眼眉,柔和面目,發(fā)揮自己偽裝的效用,盡其所長,溫聲道:“明日你與我進城如何?”
以他身子骨,要再自己獨自進城,怕是不便。
侍子手中手巾都險些脫飛而出。這公子扮起女相時,確乎是眼波流轉、漂亮非凡,足可令暗室生光的美麗,又有種有別于他男相時看似溫文含笑,實則薄情寡義的優(yōu)柔脆弱神態(tài),實在叫人防不勝防,不免心生哀憐。
可這公子從來就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自他來了主家,多少侍子小廝因服侍他時犯了忌諱,被嚴加責打驅逐出去……
侍子攥著手巾,面色慘白想也不想就“撲通”跪了下去:“請公子責罰!奴婢逾越!奴婢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