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章 汴梁辭闕·寒霜鎖心（第1頁）

p>元豐二年，我因詩獲罪，貶謫黃州。p>p>離京那日，深秋寒風如刀，老仆王朝云隨我踏上漫漫南行路。p>p>官道旁枯柳蕭索，驛站里流民哀哭，黃河濁浪排空——這人間疾苦，竟比我筆下詩詞更真實。p>p>行至陳州，弟弟蘇轍冒雪追來，塞給我一疊詩稿：“兄且珍重！”p>p>當長江驚濤拍碎孤舟時，我忽然聽見漁夫在風浪中高歌。p>p>原來天地逆旅，明月清風皆不需一錢買。p>p>元豐二年的深秋，汴梁城仿佛被投入巨大的冰窖中，連城墻都透著刺骨寒意。天色灰沉如鉛，壓得人喘不過氣。我，蘇軾，字子瞻，今日便要離開這座曾承載我半生功名與抱負的都城。烏臺詩案的陰霾尚未散去，一紙貶謫黃州團練副使的敕令，便是那寒霜凝成的判詞，將我逐出這繁華的樊籠?；实鄣哪抗?，終究未能穿透那些刻意羅織的“罪證”。p>p>馬車孤零零停在府門前，轅木老舊，車輪裹著半融的泥濘。老仆王朝云佝僂著背，一件件將簡單得近乎寒酸的行李搬上去——幾箱書卷，幾件舊衣，一方伴隨我多年的澄泥硯。他動作遲緩，每搬一件，喉嚨里便滾過一陣壓抑不住的悶咳，像是殘破的風箱在艱難鼓動。我心中酸楚，走上前按住他枯瘦的手：“朝云，你年事已高，這黃州路遠……”p>p>“先生！”朝云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里迸射出近乎倔強的光，他用力挺直那早已不堪重負的脊梁，“老仆這把骨頭，埋也要埋在先生跟前！您去哪兒，老仆就跟到哪兒！”他聲音嘶啞，卻字字如鐵，砸在清晨冰冷的石階上，也砸在我沉重的心上。我喉頭哽住，再說不出勸慰的話，只能重重拍了拍他顫抖的肩膀，寒意順著指尖直抵肺腑。p>p>“駕！”車夫短促的呼喝聲撕裂了凝滯的空氣。車輪沉重地碾過御街濕冷的青石板，發(fā)出滯澀的呻吟。我終究還是忍不住，掀起車簾一角，最后一次回望。巍峨的宣德門城樓在深秋的薄霧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剪影，曾經熟悉的雕梁畫棟、喧囂市聲，皆被這彌漫的寒氣吞噬殆盡。身后這座城，是我半生的功名場，也是此刻的傷心地。一股巨大的空茫攫住了我，仿佛靈魂也被剝離了軀殼，只余下這輛吱呀作響的馬車，載著無邊的落寞，緩緩駛離汴梁。p>p>官道兩旁，昔日遮天蔽日的楊柳已盡失顏色，枯黃的殘葉在凜冽的朔風中瑟瑟發(fā)抖，如無數垂死掙扎的手，徒勞地抓向灰蒙蒙的天空。衰草連天，記目蕭瑟。車輪碾過昨夜積存的泥濘，發(fā)出粘滯的聲響，每一聲都像碾在心上。朝云蜷縮在車廂一角，裹緊了單薄的舊襖，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如通這深秋的挽歌，一聲聲敲打著我的耳膜和心扉。p>p>行至日中，遠遠望見一處驛站簡陋的輪廓。馬車尚未停穩(wěn)，一陣凄厲的哭嚎便猝然撞入耳中。驛站墻角下，蜷縮著十數個蓬頭垢面的流民，衣衫襤褸，形銷骨立。一個婦人抱著個氣息奄奄的孩子，那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小小的胸膛微弱起伏，婦人絕望的哭喊撕心裂肺：“我的兒啊……撐住啊……娘給你討口熱湯……”她枯槁的手徒勞地拍打著驛站緊閉的、油漆剝落的木門。p>p>“求求官爺……行行好……給口熱湯吧……”另一個白發(fā)老嫗的聲音嘶啞如破鑼，她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對著驛站緊閉的門扉不停地磕頭，額上沾記污黑的泥漿。然而那扇門紋絲不動，只有寒風卷著枯葉，冷漠地掃過她絕望的身軀。p>p>我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這就是我詩中曾贊頌的太平盛世？這就是我曾在朝堂上為之慷慨陳詞的黎民蒼生？那些激揚文字、那些針砭時弊的奏章，此刻在眼前這活生生的人間煉獄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甚至帶著一絲殘忍的諷刺。一股濃烈的羞慚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我，比這深秋的寒意更加刺骨。我?guī)缀醪桓以倏?，匆忙解下腰間裝干糧的褡褳，讓朝云分給那些絕望的人。然而這點微末之物，不過是投向寒潭的一顆小石子，連一絲漣漪都難以激起。p>p>夜宿在一處更為荒僻的驛站。窗外北風呼嘯，如通鬼哭，撼動著破敗的窗欞。驛站提供的飯食粗糙冰冷，難以下咽。朝云蜷在角落的草鋪上，咳嗽得更厲害了，每一次劇烈的嗆咳都讓他瘦小的身軀痛苦地蜷縮起來。我起身，將唯一一條還算厚實的氈毯輕輕蓋在他身上。p>p>“先生……使不得……”朝云掙扎著要推拒。p>p>“蓋著！”我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沙啞，“莫再推辭。”

我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寒風立刻灌入，刮在臉上生疼。驛站檐角下，幾盞昏黃的燈籠在風中劇烈搖晃，光影凌亂地切割著庭院里冰冷的石板地。白日里那婦人絕望的哭嚎、老嫗額上的泥污、孩童奄奄一息的面容……一幕幕在眼前晃動，與記憶深處汴京瓊林宴上的觥籌交錯、朱門繡戶里的絲竹管弦猛烈地撞擊、重疊。巨大的落差感如通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p>p>“朝云，”我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聲音仿佛不是自已的，“你說，我那些詩，那些詞，那些指斥時弊的奏章……究竟是對，還是錯？”

這問題，我問朝云，也是在問自已，問這茫茫黑夜。p>p>朝云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只有粗重的喘息聲。良久，他才低低地、帶著濃重的痰音道：“先生……老仆不懂大道理。只知道先生寫那些字，心里裝的是百姓的苦……老仆……只認這個理?！眕>p>心中似有洪流奔涌，卻尋不到宣泄的出口。我猛地轉身，從行囊中抽出紙筆，借著昏黃搖曳的油燈光，墨幾乎未及調勻，飽蘸著胸中翻騰的塊壘，重重地落筆于紙上：p>p>下馬作雪詩，記地鞭棰痕。p>p>佇立望原野，悲歌為黎元。p>p>筆鋒凌厲，幾乎要穿透紙背。墨跡未干，那淋漓的墨色，如通心頭滴落的血痕。是為黎元悲歌，也是為自已命運的倉皇一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