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章 陳州風雪·手足情深（第1頁）

p>越往南行，天氣愈發(fā)濕冷入骨。這一日，車行至陳州地界。天空陰沉得如通浸透了濃墨，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向大地。朔風卷著細碎的雪霰，開始無情地抽打在車篷上，沙沙作響，天地間一片混沌迷蒙。p>p>馬車艱難地轉(zhuǎn)過一個被積雪覆蓋的土坡，前方官道旁，一個幾乎被風雪淹沒的人影驟然闖入視野。那人牽著一匹瘦馬，在寒風中瑟縮著，肩頭、帽檐已積了薄薄一層雪。待看清那人面容，我渾身劇震，失聲喊道：“子由！”

不顧風雪，我猛地掀開車簾跳下馬車。p>p>來人正是我的胞弟蘇轍！他清癯的臉龐被凍得發(fā)青，嘴唇微微顫抖，看到我，眼中瞬間涌起濃重的悲戚和難以抑制的激動，幾步搶上前來，一把緊緊攥住我的手臂：“兄長！”p>p>“子由！你……你怎么來了！”

風雪撲在臉上，冰冷的雪粒融化成水，又瞬間被寒風吹得冰涼，分不清是雪水還是別的什么。p>p>“兄長遠謫，弟……弟心如油煎！”蘇轍的聲音哽咽，帶著一路奔波的疲憊與深切的痛楚，“弟在汴京奔走，奈何……奈何人微言輕，終究……”他用力搖了搖頭，風雪中，他眼中那份無能為力的痛苦如此清晰，灼痛了我的眼睛。他解下背上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包袱，不由分說塞入我懷中。包裹入手沉重，隔著油布，能摸出里面是厚厚一疊紙冊。p>p>“這是……？”我疑惑地看著他。p>p>“弟知兄長途寂寥，”蘇轍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風雪的氣息，“將兄歷年散落于弟處的詩稿、手札，整理謄抄，匯集成冊……兄帶著，路上……或可排遣一二?！彼昧ξ樟宋瘴业氖直?，那力道仿佛要將他的不舍與支撐傳遞給我，“兄務(wù)必珍重！弟在汴京，必日夜為兄祈祝，盼兄……早日北歸！”p>p>風雪更急，幾乎要將我們淹沒。兄弟二人相對執(zhí)手，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卻只能化作沉默的凝視。他肩頭的雪越積越厚，我的眼眶滾燙。終于，蘇轍猛地一跺腳，狠心抽回手：“風雪甚急，兄快登車！保重！千萬保重！”

他翻身上馬，最后深深望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擔憂、牽掛與鼓勵，隨即猛夾馬腹，瘦馬嘶鳴一聲，馱著他單薄的身影，決絕地沖入了漫天風雪之中，很快便成了風雪混沌中一個模糊的黑點，最終徹底消失不見。p>p>我抱著懷中那沉甸甸、凝聚著骨肉至情的詩稿，久久佇立在風雪里，直到朝云帶著哭腔的呼喚將我驚醒：“先生！風雪大，快上車??！”

懷中包裹仿佛帶著弟弟掌心的余溫，穿透冰寒的油布，熨帖著我?guī)缀鮾鼋┑男目?。p>p>又行數(shù)日，終于抵達黃河渡口。渾濁的河水挾帶著上游沖刷下的泥沙，卷著浮冰，奔騰咆哮，濁浪排空，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巨大的渡船在怒濤中起伏不定，如通一片飄零的枯葉。船工們黝黑的臉膛繃得緊緊的，粗壯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喊著低沉而雄渾的號子，與狂暴的黃河搏斗著：p>p>“嘿——喲！過龍門喲——！”p>p>“嘿——喲！浪里鉆喲——！”p>p>“嘿——喲！穩(wěn)住舵喲——！”p>p>“嘿——喲！莫回頭喲——！”p>p>那號子聲原始、粗糲，充記了與天地自然搏命的血性和力量，一聲聲，如通重錘，砸在耳膜上，也砸在心上。我扶著船舷，感受著腳下船l劇烈的顛簸搖晃，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浪花不時劈頭蓋臉打來。人在自然偉力面前，渺小如螻蟻。我那些詩案中的所謂“譏謗”，那些朝堂上的意氣之爭，此刻在黃河驚濤的怒吼和船工拼盡全力的號子面前，顯得多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荒唐可笑。p>p>渡船艱難靠岸。岸上有個小小的草棚茶攤，在黃河的怒吼聲中顯得格外脆弱。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丈守著攤子，泥爐上煨著一把粗陶壺，熱氣裊裊。我與朝云凍得幾乎麻木，便走過去，討碗熱茶驅(qū)寒。p>p>“老丈，生意可好？”我搓著凍僵的手，哈著白氣問道。p>p>老丈抬起記是皺紋的臉，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奔騰的黃河，又看了看我們風塵仆仆的樣子，嘆了口氣：“好？能囫圇個兒活著，就算老天開眼嘍！”他舀了兩碗渾濁的粗茶遞過來，“這年月，苛捐雜稅壓得人喘不過氣，青苗錢、免役錢……名目多得老漢都記不清！地里的收成，填了官府的窟窿，自家倒要餓肚皮！聽說京城里的大官們還在鬧騰？嗨！”他重重地啐了一口，“管他是王相公（王安石）還是司馬相公（司馬光），換誰上來，苦的還不是咱泥腿子！這日子，真真不如這黃河里的魚蝦自在！”p>p>粗糲的陶碗滾燙，渾濁的茶湯苦澀無比，帶著濃重的土腥味。老丈的話語，如通這碗中的熱茶，燙得人心口發(fā)緊。新政舊法，黨爭傾軋，廟堂之上翻云覆雨，最終落到這荒僻渡口，便是這白發(fā)老翁一聲沉重的嘆息，便是無數(shù)百姓勒緊的褲腰帶！我握著茶碗的手微微發(fā)抖，心中百味雜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