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有時會沾著些難辨的污漬,可能是泥水,也可能是雨水,她總先拿手帕擦干凈,再用裁紙刀沿著封口劃開來。
紙上是他特有的那種略帶棱角的筆跡:
“昨天我們擊毀了五輛謝爾曼和三輛克倫威爾,為了慶祝,大家喝了你最討厭的杜松子酒…。和之前一樣,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
她幾乎能看見他寫下這段話時的樣子:虎王坦克的艙蓋半開著,硝煙彌漫的黃昏里,他摘下黑皮手套,借著最后的天光匆匆書寫著。
遠處,燃燒的謝爾曼給他深邃的側(cè)臉鍍成上一層跳躍的金,信紙角落那個不起眼的黑點,或許是濺落的機油,亦或是…干涸的血跡。
而更多的,則是關(guān)于戰(zhàn)爭之外的。
“我們在泥濘中推進了三公里,奪回112高地。今早巡視時,在戰(zhàn)壕里發(fā)現(xiàn)一叢洋甘菊,這讓我想起你總愛在窗臺養(yǎng)的那些?!?/p>
字跡在這里變得舒展,她下意識抬頭望向窗臺,仿佛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真開出了白色小花。
有一次,信封里滑出些細碎的紫色花瓣。
“陣地后方看到野生的薰衣草,在炮火掀起的塵土里開得正好。”字跡在這里頓了頓,墨水微微暈開,像是寫信人正倚著坦克裝甲,抬頭遠眺。
“這里的星空很亮,沒有燈光干擾,適合觀測炮位,銀河清晰可見,想起你說的那個中國傳說?!?/p>
筆尖在這里停駐,留下一個呼吸般的空白。
他沒接著寫下去,但她知道,那個傳說是一對相愛的戀人被星河永遠分隔兩地。她清晰記得那個夏夜,官邸露臺上,克萊恩聽她講那個故事時,下巴輕輕抵了抵她發(fā)頂。
信紙間夾著的薰衣草已經(jīng)壓得扁平,卻仍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香氣。女孩把它放在枕邊,半夢半醒間,仿佛真聽見他低沉的嗓音穿過炮火:“讓這些紫色的小家伙,代替我哄你入睡。”
另一封信里,裹著塊帶彈痕的金屬片,還沾著點兒柴油味:“今天我的指揮車被榴彈炮擊中?!?/p>
女孩心霎時被攥緊了,接著那力道倏然松落些?!澳菚r我恰好在步兵團視察,不在里面?!?/p>
筆跡冷靜得像在撰寫作戰(zhàn)報告,下一句又溫柔下來:“你送的鋼筆居然完好無損,就插在儀表盤殘骸上——比我的虎王更經(jīng)得起炮火。
她幾乎能看到,男人沖到那片燃著熊熊火焰的殘骸旁,在扭曲的金屬間尋找那抹熟悉的銀色。
“附上一枚美國的銀星勛章,從一輛謝爾曼里找到的,記得你說想看盟軍的勛章,小心保管?!?/p>
最新的那封信里夾著幅鉛筆速寫,畫的是棵屹立在斷壁殘垣里的蘋果樹,枝頭掛著幾顆果子,他的筆跡難得有些急。
“戰(zhàn)局正在變化,盟軍的空中優(yōu)勢讓我們只能在夜間調(diào)動,不過別擔心,我的裝甲師仍然保持著完整的戰(zhàn)斗力。昨天路過一片被炸毀的農(nóng)舍,隨信寄些果干給你,記得你愛吃甜的?!?/p>
信末那句“巴黎天氣如何?”尾筆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像是忽然有炮火襲來,震得他的手微微一顫
女孩把信紙貼近臉頰,紙面摩挲著肌膚,似乎這樣就能感受到諾曼底的海風,正帶著他指尖的溫度,穿過硝煙,拂過自己面頰。
讀到最后那幾句,她總會在自己沒察覺的時候,嘴角牽起來。
“保重。照顧好我的女孩,就如同我時刻把你放在心上?!?/p>
“保護好自己,別讓我分心。”她幾乎能想象到,他寫這句時,在昏暗的坦克艙里眉頭緊鎖的模樣。
“想你,在每一個炮火間歇的瞬息”
那些他說的“瞬息”究竟有多短暫?她會不由得想,是裝填手把炮彈推入炮膛的那幾秒?還是兩輪空襲間的寂靜?亦或是與死神擦肩…不,她急忙甩甩頭,別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