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是在離開前一天才洗出來的。
那是一個靜謐得讓人心頭發(fā)緊的午后,克萊恩把女孩圈在懷里,下頜抵著她散著玫瑰香的頸項來回蹭,像一頭眷戀著世間最后溫暖的困獸。
男人久久流連在那片細膩肌膚上,啄吻變得濕熱綿長,直到一串串新的痕跡覆蓋了前夜未褪的深紅,他才戀戀不舍地抬起頭。
他起身從牛皮紙袋里拿出一式兩份的黑白照片,影像凝固了照相館里那個微妙的瞬間——他微微失神,她面色羞赧。
男人用鋼筆在兩張背面都寫上了“MeineLiebe(我的愛)”,又當著她的面,將其中一張放進軍服左胸的暗袋,那個最貼近心臟的位置上。
這么些年在東歐平原,他見過太多弟兄們蜷縮在T-34殘骸旁,或是顛簸的軍用卡車上,掏出妻子和家人的照片,在呵出的白霧里一遍遍摩挲,仿佛以此就可以汲取到撐下去的勇氣。
當時的赫爾曼·馮·克萊恩嘴邊只會掛著譏誚:情緒是軍人毒藥,兒女情長只會影響判斷,讓人貪生怕死,畏首畏尾。而戰(zhàn)場上,只要毫秒的畏首畏尾,就足以萬劫不復。
可他現(xiàn)在卻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成了他最鄙夷的、畏首畏尾的人之一員。
“該死的,我真想把你變小,塞進口袋里去?!苯鸢l(fā)男人這幾天里總這么想,也干脆就這么說了,語氣還帶著點兇狠的。
他把另一張合照塞到女孩手心,合攏她的手指?!斑@個你也帶著,不準丟。”
下命令似的,卻透著點極違和的孩子氣。
女孩攥著那還帶點藥水味兒的照片,她踮起腳尖,指尖輕點了點他胸前,隔著軍裝料子,能感受到一枚冰涼物件的輪廓來。
“那你也要把這個帶好,”她語氣軟得像融化的蜂蜜,“一直帶著,好不好?”
這小小物件,瞬間把他們都拽回到從照相館出來的那個下午——
他們沿著塞納河漫無目的地散步,女孩在經(jīng)過圣禮拜堂時就走不動路了。
童聲唱詩班的《圣母頌》隨著風飄過來。
這么想來,他們自從那次躲空襲,就再也沒去過教堂了。
女孩記憶飄得更遠些,她剛上大學時,牧師的女兒愛瑪是她第一個當?shù)氐暮门笥?,總拉著她去聽禮拜,更早些,讀教會學校的時候,每周的主日禮拜亦是雷打不動的課程。
后來怎么就不去了呢?她輕聲自問,大概是愛瑪有一天紅著眼眶和她說,他們?nèi)叶家崛ゼ~約的時候。
父親上戰(zhàn)場的時候,她已遠在海外,不知道母親會不會去給他上香祈福,但從小帶她長大的趙媽她是知道的。她丈夫是遠洋的海員,每次出遠門,她都會去靜安寺拜拜,倒還真是,聽她說,每次出海遇到暴風雨都能化險為夷。
“小姐,你不懂,”老婦人念叨著,桃木梳劃過她的長發(fā),“這不是迷不迷信,是求個心安。心誠則靈,老天爺都看著呢?!?/p>
只是求個心安,她喃喃,像在說服自己似的。既然都路過了,既然歌聲美得讓人心顫,一分鐘也好,就當是。。。坐一坐也好。
她突然抓住了克萊恩的手。
西方人不信東方的神佛菩薩,而克萊恩,他連他們西方人自己的上帝都不信,但他總歸是在襁褓里就受過洗的。這里自然是沒有寺廟,她更說不清東方人的神佛管不管西方人的事,但教堂就在面前,總歸是要進進的。
“Komm…(來吧)”
“…五分鐘?!?/p>
陳舊木門開啟,上千塊藍紅交錯的彩繪玻璃如同巨大寶石屏風,把陽光過濾成一片流動的色暈。古老石材特有的涼意混著蜂蠟氣息撲面而來。
克萊恩的軍靴在門檻處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二十年前的柏林郊外,每個禮拜日清晨,他都會穿著小西裝被母親牽著走進那座家庭教堂,漆皮鞋每次都會在門廊的大理石上打滑。他記得自己必須坐在硬木長椅上,學著大人的樣子低頭祈禱,心倒早就飛向窗外那片可以策馬的草場。
母親去世后,周日禮拜徹底變成了可有可無的形式,他也樂得擺脫。
女孩只是固執(zhí)地牽著他,一路往光影深處走,男人的軍靴在彩石地面上摩出嚓嚓的聲響。這個比她高出許多的男人,此刻竟像頭不情不愿被馴服的獵豹,被她拽得微微踉蹌。